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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阳十三年的冬天,皇后生产了。很可惜的是,她精心养护的胎儿,生出来却只得一个浑身青紫的死婴。

    还是个男婴……

    司承云在水云苑得知这个消息,他哀痛了很久,并特意为他未出世的弟弟写下祭文,手抄佛经,连日焚烧祈祷,希望他下辈子能平安出生……再不投生帝王家。

    太子殿下一向如此悲天悯人、宅心仁厚。

    皇子夭折。皇后难产,九死一生才捡回一条性命。

    听说产下死婴后,皇后万念俱灰、命在旦夕,宫中连棺材都备好了,然而不日长公主带皇后娘家的九妹妹入宫探病,性命垂危的皇后竟奇迹般的再现生机,硬是从鬼门关上挺了过来。

    这九妹真是一味奇药!分明与她早早出嫁的长姐素来不曾见过,然而仅是短短一面,便叫皇后捡回一条性命。

    司承云暗自嗟呀,还不忘终日替他母后祈祷。

    韩竹漪进来看到的就是司承云独自坐在床边角落里,他身上穿着厚实的斗篷,起锋极好的玄狐领子围在脸侧,衬得肤色雪白,仿佛一触即融。他的侧影对着她,眉眼沉沉,唇边却噙着清缓的笑,看着柔和、安静,隐约间又叫人不寒而栗。他察觉到她来,余光大约朝她这边一晃,但没转头。

    直到她喊声太子殿下,他这才起了身,朝她抬一抬下巴,薄唇勾了勾,样子轻佻恣意,眼光却潋滟如水,波光沵澷,荡漾着笑意。

    他本就不爱说话,现在不能说了,也觉没什么分别,好似言语这东西对他本就多余。

    她看着他,眼底现出怜意。

    太子的怪病没有要好的迹象,宫里因为皇后娘娘难产的事,被阴云笼罩。到了年关,大家都沉浸在皇后丧子的不祥之兆中,好似都忘了城郊还有一位被遗忘的太子殿下。

    她声音轻轻的,嗓音柔和莹润:“太妃那边煮了饺子,殿下一起过个年吗?”

    司承云爱看这样的戏码,他往后回想起来,总觉自己喜欢女人是从这儿开始的。

    男人主宰的国度里,最难熬、最可怜的就是一个“女”字,但她们似乎仍有无限旺盛的同情心。

    有时甚至无需多言,只需眉角一低,哪怕她们自己都还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单凭那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想象力,就足够让她们去心疼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飞蛾扑火般无怨无悔。

    这种天生傻劲让人很难不喜欢。

    司承云的目光瞧住她,恍惚间有三分缱绻,他点头。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

    窗外冰凉冷冽的风,裹挟着大片冰晶般的雪敲打在纸窗。

    围坐红泥小火炉,煮酒谈今夕。

    王太妃确实博古通今,至少在司承云这样一个自幼学习帝王之术的人听来亦是如此,倘若她年少时有机会入朝的话,此时怕已官高位显,家宅兴旺,而非枯守空空寂寞林。

    他不能说话,故而安静的听着,听得很认真,又或许他本性如此。

    雪色映窗,炉火橙红,照映着他的脸,温润如同暖玉,低眉间有不经意的温柔,最是情意绸缪,时光都旖旎。

    韩竹漪不经意的一瞥看去,很久没有移开眼。

    司承云似有所觉,抬眸看去,鸦色睫羽上宛若缀了碎金,他笑了下。

    王太妃吃了许多酒,面似微醺,心内却如明镜,她拉着韩竹漪的手,含混地说:“我瞧着你们两个孩子,真是玉貌花容,一双璧玉。”

    她半阖着眼,仰着脸说:“殿下啊,等我们竹漪长大了,便把她给你可好吗?”

    韩竹漪的脸红红的,她去扶醉倒的太妃,没敢看司承云。

    太妃却突然指着司承云说:“瞧哪!漪儿,殿下点头了。”

    她身上登时震了震,过电般一阵酥麻,猛地转头去看他。

    外面却突地明光乍裂,一簇簇烟火在深寂的夜空绽放。

    他安然的坐在那里,淡笑着看她,嘴唇动了动,看口型,好像是:有焰火。

    韩竹漪猝然一步上前去,刹那间想开口问你会说话了吗,又生生忍下,退回来。

    那焰火的尾巴在苍茫天际骤然一扬,划破夜色,转瞬落寞,万物归于空寂。

    ……

    司承云终于再次见到他父皇,是在次年盛夏。

    他们阖家来水云苑避暑……皇后竟也跟着。

    她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看司承云。

    她显然憔悴苍老了很多,不复宫中所见的容光焕发,又恢复了当初小心翼翼、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

    当发现司承云仍未病愈时,她显得很失望,可在看到他为她夭折的幼子抄写的经文时,她终于忍不住把这个孩子抱入怀中,泪水决堤,痛哭不止。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呢?”皇后一遍遍问。

    司承云说:“他是我的亲弟弟啊。”

    “是啊,是啊……”皇后苍白的脸上布满泪痕,她失神的低低呢喃,“你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依靠……”

    她总想靠人,但未必靠得上人,就像把她嫁到宫中的父亲并不可靠一样,大开午阙迎娶她的丈夫也不可靠。

    不止薛家的女儿很多,这清都皇城中的世家女子也是多不胜数。

    盲婚哑嫁,皇帝从没见过她们,更谈不上了解,他选中她,仅仅只是从无数陌生的名字中择了一个——薛仪景。

    她叫薛仪景。

    ……

    水云苑夜宴,那么多妖冶美丽的歌舞伎都没能让皇帝注目片刻。

    倒是淑妃的那个儿子,他七岁了,比去年更伶俐了些,侃侃地在下面背诵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云云。

    他背完了,由皇帝起头,在座的都纷纷为他拊掌。

    二皇子毕竟孩子心性,他骄傲地挺着小胸膛,眼睛把所有人看过一圈,目光忽然落到他默默无闻的大哥身上。

    “先生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哥哥能给我讲讲其为何意吗?”

    司承云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笑着摇了摇头。

    老二见状挠头,他吐了吐舌头,调皮地说:“哎呦,我忘了,哥哥不会说话。”

    皇后脸色铁青,紧攥手里的酒杯,瞪着淑妃,淑妃扭头看她一眼,然后只当没看见。

    司承云笑容浅浅,面不改色,十分欣悦温和地看着这个弟弟,完全是个宽容仁善的好脾气大哥模样。

    高阳帝像是完全看不见其中纷争,他高兴地笑道:“此儿类我。”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但淑妃当真了,她提到这个老二明年就要八岁了,娇声娇气地问,届时可否请崔巍崔处士来为皇子讲学。

    皇帝不笑了。

    他冷淡地斜睨了眼淑妃,原本还有几丝温情的脸上顷刻间冰冷至极,他语气里甚而带了点嫌恶:“皇儿尚幼,待年十龄不迟。”

    一盆冷水兜头浇灭了淑妃那股子娇媚明艳的劲儿,她瑟缩了下,心有不甘,但不敢再提。

    司承云顺着她的目光,往他父皇左手边看。

    那里坐着崔巍。老头儿白发稀疏,穿着一身道袍,精神矍铄,瞧着真有点仙风道骨那味儿。

    他是先帝捧出来的高洁之士。高阳帝得位不正,这样的君王总需要这样那样的方法佐证自己的权威。崔巍,就是这样一个角色。他是先朝的太傅,为当今的皇帝抬轿。至于是真高洁还是假清高,又有什么所谓,就像文宣王的那些世代受封的后代们……哄骗老百姓的东西罢了。

    崔巍每年都要进宫几次,据说是为君王讲书,答疑解惑。不是没有人提出让他继续教导今朝储君,只不过全被崔巍以自己老病无力为由婉拒了。然而真相到底是他拒绝还是高阳帝拒绝,似乎不是很难想见。

    司承云扯了扯唇角,神情有点不屑。淑妃倒是心大,竟把注意打到崔巍身上了。

    什么东西……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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