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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4 章 尾声:相思红豆(三)

    风高,月静。
    偏房四周的草高半丈,荒芜杂乱,风一吹,沙沙作响。像无根的飘萍,哀怨不绝。
    偏房内掌着两盏灯,光线不甚明朗。
    姜行峥跪在中央,双臂被反手绑缚着,发丝微乱,衣衫破损,脸上有些脏污狼狈,想来是近日奔逃的日子并不好受。
    他身旁还有一人同样被绑缚极紧,瘫跪在地,垂着头一言不发。
    姜重山原本就不喜欢古今晓,他做再多歹毒之事,在他心中也不会有情绪波澜起伏。
    可是姜行峥不一样。
    沉默蔓延了很久,姜行峥率先开口:“父亲,你一直说,孩儿才能不佳。到如今我却有些心服口服。原来我真的如此无能,原以为我们二人的手笔,您无论如何都不会怀疑到我头上来。却没想到,这么快被您查出端倪,将我抓捕。”
    姜重山沉默听完他这一席话。一个字也没有回,抬手,结结实实抽了他十鞭。
    他的控鞭力道之强劲,曾经一鞭将人扯成两半,若非还有话要说,这十鞭下去,姜行峥早就成了一滩烂泥。但即便如此,眼下他也伤及肺腑,摇摇晃晃喷出一口血。
    他被绑缚着,挣扎不得,咳了半天,最终扬起唇角:“父亲如今,已经连一句话都不愿与我说了吗?”
    姜重山道:“我不知要与你说什么。你跪在我面前,所忏悔的,竟然是自己能力不足。懊恼的,是没有将我蒙在鼓里。”
    姜行峥闭上眼睛,喉结微滚:“爹爹。不论你愿不愿意相信,我真的、真的不想伤害阿眠……”
    “那他呢。”姜重山握紧手中鞭子,虚虚指了指一旁一身黑衣头戴兜帽的人。
    那人从一开始便静立一边,听到姜重山的话后,才抬手放下头上兜帽,露出一张熟悉苍老的脸。
    姜行峥见了,喃喃:“高叔……”
    高梓津俯视他,眼底有一丝平静沉缓的恨意。
    “你说你不想伤害阿眠。那你高叔呢?难道不是你蓄意所杀?”姜重山失望至极,甚至不能理解,“你在战场上,断过手臂,碎过腿骨,被流箭扎穿心肺——你在下杀手之前,有没有想过自己曾经受过的恩惠?!甚至你杀人的目的,都是为了阻止你给宴云笺下的毒被解!”
    姜行峥重重闭眼。
    他白净的俊脸上混着鲜血灰尘,终于叹道:“原来不是我做的不好,而是高叔你没有死啊。哈哈哈……原来是我,少了那么一点运气,枉做了小人。早知如此,我又何必……”
    姜行峥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来。
    高叔没有死,又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哪怕是再早些、再晚些,都不会有如此造化弄人的结果——若早知自己已经暴露,他又何苦白白断送阿眠的性命?
    他伏地痛哭,姜重山始终冷眼漠视。
    宴云笺和萧玉漓几乎前后脚到的,门虚掩着,他直接推门进屋,路过跪在地上的姜行峥,顿住脚步垂眸俯视。
    “你不必这么看着我,”察觉到宴云笺目光,姜行峥忍了忍眼泪,微微仰头,却没有看他,“就算你恨不得把我吃了,也总有些想问的,想谈的。总不至于下一刻便拔刀将我砍了吧。”
    宴云笺眸心寒光彻骨,尚沉得住气,反而是萧玉漓听到此话,忍不住冲上来甩他一记响亮耳光:“孽畜,此时此刻你竟能说出这般没脸的话来!”
    姜行峥受了一耳光,神色还是淡淡的:“母亲……”
    “不要唤我母亲!”
    “……是啊,以我的身份,打从一开始就该尊称您一句姜夫人。”姜行峥微微笑了下,“只是,请恕孩儿无礼,纵然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一时片刻也改不了口,还是要叫母亲的。”
    他深深叹出一口气,目光环视,微笑道:“我们一家,终于还是聚在一起了。”
    姜重山怒极反笑:“一家人?对自己的妹妹痛下杀手后,还能称为一家人么?但凡还有半点人性,都不会对一个手无寸铁力量单薄的小姑娘下如此狠手!更何况是你——阿眠遭你毒手,可知她是牵挂你、惦念你生辰将至一心一意想接你回家的?!”
    提起妹妹,姜行峥眼中划过一丝痛楚,抿紧了唇,低下头去。
    姜重山移开目光,隐忍片刻,抬眼看宴云笺。
    宴云笺明白他的意思:“义父,我没有什么要问他的。他能下手杀阿眠,对我又有什么舍不得的。不过是他计划中的一环。您且问,我等着杀。”
    姜行峥喉结微动,绑缚在一起的手指微微蜷缩。
    记忆中,宴云笺从未用如此语气跟他说话。他对他恭敬尊敬,虽然比他小两岁,却处处照顾优容,如同是他的哥哥一般。
    受了这一番漠然之语,叫他脊背发凉,不寒而栗。
    姜重山听宴云笺那么说,心下也是惨然。若说审,其实也没什么可审的——有高梓津和凌枫秋两个人证,杀害阿眠一事他也推赖不掉,甚至他自己也都承认这些。事实清楚,直接杀了也无可厚非。
    可父子一场,他实实在在怜惜过他。很多事情总觉心有不甘。
    姜重山沉声道:“我有些问题要问,你要如实回答。”
    姜行峥垂首,算是默认。
    “第一,你是什么时候对那至尊之位生出心思的?”
    姜行峥静静道:“从月先生第一天来军营。他私下见我,告诉我他是为我而来。”顿了顿,他继续,“先生推演出梁朝气数已尽,而我,就是下一个天下之主。”
    私下里,他习惯叫他月先生,而不是小舅,或者古今晓。
    姜重山万万没想到是这么荒谬的答案:“就是他——他告诉你,他推算出你能当皇帝,你就这样信了、还为此丧心病狂筹谋多年?!”
    姜行峥道:“我为什么不信!月先生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说第二天会刮南风,阔邱之战可迎借风势叫我们一举得胜,果真如此;他说半月后北胡完颜赤虎会暴毙而死解我们危困之局,也是不差;他说北境之战会
    在文永十八年春天结束,果然,北胡的先锋大将死在了您铁蹄之下!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应验,您要我如何不信他?!”
    姜重山刀一般的目光落在古今晓身上。
    那不是一般的目色,比冰更寒,比刃更利。
    姜行峥膝行两步,挡在古今晓面前:ldquo;月先生并非普通的谋士,他和母亲的师父不一样,他并非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而是真正的先生。他有大本领,能通晓未来。他看见我黄袍加身,也看见宴云笺从高塔跃下粉身碎骨mdash;mdash;?[]?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说到这,他浑身一震,对着宴云笺的方向大声喝道:“你还不承认吗?月先生已经算准了你的心思!宴云笺,你不知道吧,早在七年前月先生便断言,如若能走到给你下毒的那一步,你终究会选择这样的死法——你一定会修建一座高塔,按照你们乌昭和族的训诫,残躯碎骨,不存于世,还恩于人。你扪心自问,你为何非要修建姜氏灵塔?打从一开始,你敢说你没有存着从那最高处跳下去的心思?!而这一切早早便被月先生了然于胸,你的结局,本就该是粉身碎骨!”
    饶是在如此震怒之中,姜重山的目光也不由转向宴云笺,萧玉漓亦是如此。
    只有宴云笺静立不动,一沉默不语。
    半晌,他讥笑:“若真如此灵验,眼下结局又是哪般。”
    古今晓终于抬头:“宴公子此言差矣,命运之事,本就是毫厘之差,谬以千里。我至今都不觉自己有任何错漏之处,只不过,您神志恢复的确比我想象中要快。我本推断是三年之期,而您不到半年便颠覆毒性,却是我万万算不出的——情义之深,竟能使被蒙蔽了的心肠重见天日。实在佩服啊。”
    “宴公子,姜大人,在下并非胡言乱语,八卦推演之术绝不是装神弄鬼。此中学问,无穷无尽,有时您二位不得不信上一二。虽然眼下看来似乎我与主公一败涂地,可未来之数,又哪说的准?”
    萧玉漓咬牙道:“未来之数?到现在你竟还有脸说未来之数,你的死期已经到了,我绝不会容你!”
    古今晓道:“师姐。的确是小弟对不住你。可是师姐应当知道,小弟文不成武不就,身为男子,却苦于不能一展抱负,奈何老天到底赏了饭,让我在师父衣钵一道极具天赋。无奈,只得另辟蹊径,侍奉未来的天下之主,他日也可得一人之下的尊荣。”
    萧玉漓冷笑:“尊荣?你只会用如此卑劣下作的手段来换取荣耀加身吗?”
    古今晓道:“卑劣?下作?师姐,恕我直言,你幼时不幸与母家失散,是师父抚养了你,你没少见他用蹩脚的把戏和拙劣的话术哄骗他人。他用这样的手段,换来几个铜板养活了你,你可觉得他卑劣下作?好事落在自己头上的时候,师姐不曾出言愤慨,甚至还为了师父与夫君争执多次,可怎么换在小弟头上就变成这般不堪?难道是因为被欺骗之人换做自己,就受不了了吗?”
    这番话听完,萧玉漓一声啐道:“你的歹毒如何能与师父相提并论?师父是骗来几个铜板,但他可曾真的伤人?可曾
    真的害命?他为了养活我,不得不丢弃自己的尊严,捡好听的话、用阿谀言语奉承他人而讨来赏钱,我怎会觉得他不堪?你又如何能一样?你为了一己私欲罔顾他人的性命,手段实在令人作呕。”
    古今晓沉默不语,姜行峥却开口道:“月先生也并未蓄意伤害他人。母亲,又有谁生来就愿意伤害别人?他做的这一切,不过是要辅佐我成为一代君王。”
    这话听着委实可笑。姜重山道:“那我问你第二个问题,给宴云笺下爱恨颠之毒,是你们何时定下的计划?”
    上一刻方才说过并未蓄意伤害,下一刻便要回答这个问题。姜行峥纵手段狠辣,脸皮也没有那么厚,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在我与月先生刚刚熟识之时,便定下了此计划。”
    “……什么?”
    “十几年前吧。大约是他来军营的第二年。”
    宴云笺眉心紧拧,本是半垂的眼眸微掀,阴鸷凝望姜行峥。
    姜重山道:“好好回话!那时你还在北境,宴云笺还在宫城。与他相识是几年之后发生的事,你们当时如何能定下这样的计划?”
    “所以我说月先生算无遗策,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他那时就已经算出宴云笺和我们家之间的缘分。他说过,宴云笺与阿眠是千年难遇的佳偶天成——他们只要能遇见,那么命中注定,一定会相爱。”
    宴云笺眸光沁出血色,缓步上前,姜重山一把拉住他,低声道:“让他说完。”
    他身上的杀气掩也掩不住。原本以为只是自己被编入局中,谁知竟是因此原因,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早早的把阿眠也算上一道利用。
    姜行峥就像看不见宴云笺的动作,目光放远,沉沦在回忆中。
    “月先生……极擅长八卦傀儡秘术,他请后世游离之魂一丝精魄,窥见后世天机,进而制定出了这个计划。战争结束前的那个冬天,我回京入宫探望阿眠,随行之人便是月先生装扮的小斯,当时趁阿眠睡着,在她身上种了傀儡之术……”
    才说到这一句,他被宴云笺当胸一脚踢出几米远,趴在地上咳血不已。
    宴云笺面色还算冷静,心中却早已怒极。和阿眠相识以来,每每思及初见都痛悔不已,心疼她一人在深宫诸多不易,还受了他的算计欺负。
    如今听到这些,心脏几乎被生生扯裂。
    “傀儡秘术,可会伤身?”
    姜行峥趴在地上片刻,捂着胸口,艰难爬起来。抿紧唇,却是不答。
    宴云笺抽刀走向古今晓,后者面目一僵,咬了咬牙:“不会。此等秘术并不伤身,只是受后世之魂的侵扰,让她眠中惊梦,分不清虚幻和现实而已。”
    “她会误以为自己是后世之人,越千年而来,提前知晓未来之事。”
    宴云笺捏紧拳头,才将冲天的杀意压下去。想起房里缩在被中昏迷的阿面,心脏疼的气血翻涌,一股腥甜顺喉而上,在口中弥漫开来。
    “……她一直以为自己知晓未来之事?”
    姜行峥道:“是啊。是月先生编造给她的事实。可是阿眠她深信不疑。”
    “从她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她就知道你是一个千古佞臣,会忘恩负义,六亲不认。但在和你相处中,她却自认为了解你的性子,觉得你定是受了冤屈而想要帮助你,哈哈哈哈哈……宴云笺……宴云笺——阿眠她,真的好爱你啊。”
    他知道怎么样让宴云笺疼,知道说什么话。能让宴云笺生不如死。
    宴云笺没有说话。但喉结滚动,看上去像是咽下了一口血。
    姜重山收回目光,从宴云笺身侧走过,站在姜行峥面前俯视。
    下一刻,他结结实实抽了他一耳光。
    姜行峥半边脸都麻了,嘴角撕裂一个血口:“爹爹,您打我多少巴掌,我都愿意受着。可是我想问您一句,难道事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阿眠她就没有任何错吗?如果不是她一意孤行,那晚带了宴云笺回家救治,还要劝他绝了死志,不肯接受顾越,甚至在我面前为宴云笺出头——如果不是为了宴云笺做这么多事。她又怎么会死?!”
    姜重山笑了一声,很短促。旋即他仰头哈哈大笑,笑够了,他垂下眼,一拳一拳砸在姜行峥脸上。
    等停手时,姜行峥侧脸一片青紫,眉骨和眼角都带着血痕。
    “我打你,不是因为你杀了我的女儿。而是为她不值。你竟然到现在都觉得阿眠全然为了宴云笺吗?知不知道你离家出走这段时日她问了我多少回、有多担心你?!”
    姜行峥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咬牙隐忍。
    姜重山多看他一眼都觉厌恶:“你们二人给阿眠种下傀儡之术,接下来呢?”
    姜行峥恍惚道:“……月先生说,阿眠本有一桩不错的姻缘,那时她与顾越是两情相悦的——所以我后来才那么想撮合他们在一起。但是,只要宴云笺出现在她面前,她的姻缘必定会改轨。他们两个人相爱后,宴云笺自然会到我们家来。到时挑拨他背叛你,或。给他下毒。宴云笺是赵时瓒的外甥,被他背刺,您会反的。”
    “虽然此事几乎有十足把握,但他们二人仍有错过的细微可能。我不想让此事有一点点节外生枝,既然要做,便要做成。所以,月先生以傀儡之术,让阿眠先行注意到宴云笺。”
    “最开始我担心他们二人身份差距太大,阿眠不会把宴云笺放在眼里,所以请月先生操纵傀儡之术,让阿眠坚信自己必须要留宴云笺在身边,否则她就会没命。”说着,姜行峥向宴云笺望去一眼,笑了,“你看,当初月先生说此事有十足把握,我却只怕不够万全。如若我当初就知道你当时也用血蛊打着阿眠的主意,便该相信月先生的话,你们二人,必能见面。以后也会相爱。我也就不费这个事了。”
    他之于他,也只能诛心了。宴云笺踢断他两根肋骨,他便要回他一刀。
    果然,宴云笺本就难看的脸色更加青白,姜行峥微笑继续说:“后来见时机愈发成熟,月先生便以傀儡之术告诉阿眠,宴云笺会向未来结局那样对姜家下毒手,可
    她不信。非但不信,让她给宴云笺下爱恨颠,她又护着他,断断不肯。没办法,我只能寻个机会亲自动手了。”
    再后来的计划,众人也都明白。姜家落难,姜行峥有充足的借口凶相毕露,以恨意来掩盖自己野心昭昭。
    忽然,古今晓道:“啊,其实你们大概对推演之术不甚了解。实际上,未来之事的发展也并非尽是定局,会因每个人的一念之差而不断变动。就比如,若是主公丧失了夺权的心思,我们就不会给姜姑娘种傀儡之术,没有这层干预,姜姑娘和宴公子却仍然会相遇,相爱,并不受任何影响。只不过,等东南战事结束,宴公子会一一扳倒宿敌,为宗族正名。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你们一家便会去北境定居,平稳度日。”
    他捏着手指,微微笑道:“看啊,这个结局在我这儿,也是算的出的。只不过,主公心智之坚,不可转也。故而这么平淡无趣的结局,你们是享受不到了。”
    宴云笺沉默听毕,勾唇一笑:“你若想比诛心之能,算是找对人了。”
    他侧过身,缓步走到古今晓面前,俯视道:“我看你一直悠然自得,似乎对眼下状况还不甚了解。”
    “不如你现在算一算。”他说的缓慢,似金石之音,“算算看,你的主公,可还有一丝争权的可能?他的命数,可还能见到明日之升?你的官运,可还像此前所想一般亨通顺畅。”
    古今晓眼眸暗了暗,眨眨眼睛,眸中情绪暗涌。他愣了一会抬头看宴云笺,不安地舔舔嘴唇。
    似乎落到如此境地,他都没想过自己会输一般,还真捏起手指算了起来。
    宴云笺凝眸看着他的手,虽然他不通此法,但只凭借记忆力便能看出,相同的手势,古今晓足足反复了三遍。
    “不必再算了。怎么算都是死局,我若还能容忍你们两个渣滓活过今晚,可谓是枉做人一回。”!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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