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程希放下筷子便急不可耐地就要往鱼缸冲，魏成意在她身后也放下了筷子，用一种残风卷起枯叶的声音叫住了她。
    程希回过头，定定看了他一眼，重新坐下了。
    “小希...有一档综艺节目，叫恋爱100天，拍摄地点在舟顶度假山庄，那是唐婉做的一个项目，目前仍处于亏损状态，她想借此机会宣传一波。”
    “她找到我，说节目组答应将拍摄地点设在那儿，是有条件的。”
    程希盯着面前那副空碗筷，里面沾满了油渍，脏兮兮地。突然，她涌起一股想要起身将它们通通洗干净的冲动，可她只是一双手握着它们，纹丝不动。
    “节目组希望她也能作为常驻嘉宾之一，去参加这档节目。我从未露过脸...”
    “你从未露过脸，所以收视率才有保障。”
    “小希...我原本拒绝了，可后来她又跟我说，若我不愿意，她只能将你放给娱乐记者...”
    程希讥笑一声，拿起筷子轻敲了下碗沿，发出清脆一声响，说道：“说我是小三对吗？”
    “对不起，小希...将你卷入了这些事里。”
    “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承诺，节目拍摄结束后，便发布分手的消息。”
    “你们要拍多久？”
    “她作为常驻嘉宾直到整个节目拍摄完成，我与她签了合同，只有5期，每周拿一天半的时间参与拍摄。”
    程希又轻轻笑了一声，低下头，继续看面前那些碗筷。时间仿佛被胶带黏住了，粘在人的身上，沉重窒息。
    魏成意抓起她的双手握在了手心，急急道：“小希，若你不愿意，我...”
    “去吧。”
    “什么？”
    “我说你去吧。”程希脸上仍是一副笑靥如花的俏模样。
    魏成意松开了她的手，征征盯着她，有些不可置信，喃喃道：“你知道像这样恋综的拍摄内容有些什么吗？”他像丢了一半魂似地继续往下说，“我虽与她在合同里明文签订了，不得有过分的肢体接触，但拥抱牵手再所难免...做戏哪能叫人一眼就看出来是假的...”
    “可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了不是吗？5个星期后，你恢复自由身了，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了。”
    “只要你说不愿意...”魏成意眼里的光亮了一盏，程希摇了摇头，吹灭了那盏灯，打断他道：“我没有不愿意。只要结局是好的就好，过程我已经没那么在意了。我不想要你只为了让我开心，而走许多弯路。”
    “好...好...谢谢小希体谅。”魏成意盯着她看了许久后，忽而笑了起来，笑容像落下的夕阳，一半隐在了黑暗里，一半匿在不那么明媚的光里。他缓缓抬起手，犹豫着朝程希的头发上抚去，一下，一下，又一下。
    “再不过不久，你就要离开广州了，等我拍摄结束后，就去接你回来，好吗？”
    “好。”
    “明天我要去北京一趟，要在那边待3天，之后便直接去拍摄地点了。等结束回来，我送你回宜阳。”
    “好。”
    是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要送给他的鱼缸还没做好呢。
    程希往玻璃缸里铺设过滤系统时，听见魏成意从厨房走了出来，脚步声在她身后停顿了一秒，又继续远去。她低下头，其实原本头就已经埋地很低了，可仍怕他看见，她将头又低了一寸，憋声呜咽着，眼泪像一颗颗小雨点，向溪流石上砸去，汇聚成鱼缸里的第一条河。
    她难过的事有许多，可最重要的一件是舍不得他，她想说的话还有许多，却一句都不能再说。
    那夜，书房的灯点了一夜，程希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半夜，昏昏沉沉睡去，又头昏脑胀醒了过来，伸手一摸，身侧寒凉，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来过。
    程希起床的时候，除了桌上那枚三明治，再找不到其它有关他的任何痕迹，就好像他已经很久没回来过一样。
    3天，程希从来不知道3天会比那过去的半年还要漫长。
    在这3天里，魏成意没联系过她，她也没联系过他。
    日子就好像回到了他们未重逢之前那样，除了她住在他的房子里这件事。每天按时上下班，上班工作强度大，没空想别的，只在偶尔瞥见勇斌的身影时晃一会神，下班回去随便煮点东西吃，把杏杏抱在怀里看会窗外的风景。
    她终于能明白他为何总喜欢背对着一切，站在这扇落地窗前了，在广袤的大地与天空面前，孤独显得是那样的渺小，不值一提，背影留给了万物，唯独不再属于自己。
    玻璃缸里终于只差放鱼了。
    程希买了许多种鱼，有色彩艳丽的热带鱼，也有发色绯红的原生鱼，还有游起来像五彩锦云浮于水中的斗鱼。
    斗鱼她只买了两条，一雌一雄，多了是会互相残杀的。还买了许多活泼的小虾，只要一钻进水里，便蹬着腿四处滑动，寻到某一钟意的叶片上驻扎下来，磨拳擦脚，活像一只只小兵。
    有时候，程希坐在暂养它们的水池旁，一看便是一个钟头，时间像没有知觉般悄无声息就飞速流逝掉了，在那一个钟头里，她仿佛也化身只鱼儿，跃了进去，同它们追赶着，嬉闹着，再也不记得自己是孤身一人了。
    她想，若他也能在这儿变成一条鱼轻松打发掉一个钟头的孤寂，那么她的目的便达到了。
    就在魏成意飞去拍摄地点的当天下午，程希接到了宋远清的电话。
    他问她今晚加班吗？程希说不加，马上就要走了，他们哪好意思还让她加班。宋远清笑了笑，又问，今晚有别的安排吗？程希虽然觉得他问地很奇怪，就像从前在宜阳，他要想约她一样，但还是老实回答了：没安排，成意去外地了，这几日都是我自个。
    “看来我运气很好啊，程希。”宋远清在电话里没头没尾说了这样一句便挂了电话。
    程希有些摸不着头脑，又隐约猜到了点什么，直到下班她抬头迈进电梯那一刻，看清混在人群中那张恍若隔世的笑脸时，才恍然道，啊，原来真的是他来了啊。
    宋远清很高，自觉站到了人群的末尾，电梯的角落里。他头上压着一枚棒球帽，嘴唇四周蓄着一圈黑色胡茬，像秋收的高粱地被烧了一块，留下突兀的灰烬一片，显得很不协调又含着无尽的沧桑。
    他没像从前那般扬起手臂欢快地朗声地跟程希打招呼，只是眼睛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短暂地亮了一下，继而，嘴上带出一抹笑，那便是他的招呼了。
    程希迎着他的笑容，隔着人群，渐渐地，她的眼眶红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程希站在电梯旁等到宋远清走了出来，笑问道。
    “我把假攒一起休了个连假，想来看看你。”
    有一人握着张片子，低头行色冲冲从程希背后擦过，眼见着要撞到了一起，宋远清伸手自然地拉过程希，将她放到了自己的另一边。他注意到了刚刚那一瞬间，离她不远处有一个男人也伸出了手，宋远清盯着他，问道：“他是谁？”
    程希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笑道：“是勇斌。成意自己经历过那些事后，便总是忍不住担心我。”
    “他一直跟着你？”
    “差不多吧，我回去后，他也就可以下班了。”
    宋远清沉默了起来，低头闷声向前走着。程希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若觉得不自在，我去跟他讲。你等等我。”
    勇斌掌握距离一直很有分寸感，不算远也不算近，程希几步就走到了他的跟前，踌躇了好会，才抬起头跟他打商量，“勇斌，我朋友来了，他有些不太自在被人盯着，其实你知道的，我也一直不大自在...我们是普通家庭长大的孩子，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我知道有你在，成意能安心许多，只是今晚，能让我独自待会吗？”
    见勇斌不吭声，程希又急急补充道：“你放心，他不会伤害到我，也会送我回家。只一顿饭的功夫，且过不了几天我就要离开这儿回家了，还能发生些什么呢？”说着说着，突然像松了气的气球一般，语调低了下去，头也垂了下去，喃喃道：“该发生地都已经发生了，不会再出什么意外了...”
    宋远清看见程希笑得一脸得逞朝他走了过来，勇斌则像块僵石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以为像他们这样的专业贴身保镖，是没那么轻易妥协的。”
    “的确没那么轻易。但是我威胁他，若不还我自由，明天我就玩消失。”
    “看来他还是不够了解你啊。”
    “怎么说？”
    “你不舍得让担心你的人担心你。”
    宋远清坐在副驾驶上，沉默不语。
    手里即使握着副方向盘有事可做，程希仍有些不习惯这样的他，跟魏成意在一起后，她身边多了许多沉默的人，她早就习惯静地像潭死水一样的空气了，可不管再过多久，她唯独都习惯不了他的沉默。
    “远清，你打算在这边呆多久？”很快，程希找到了话题。
    “后天一早的飞机。”简短说完这句话，宋远清像在沉思些什么，停顿了一会，才转过头望着程希接着道：“程希，你明天休息吗？”
    “我这个星期还没休假，明天可以休息。你想去哪儿玩，我做导游！”程希抽空瞄了他一眼，笑了起来。
    “看起来魏成意在这边将你照顾的很好...”
    突然，宋远清虎头蛇尾说了这么一句不搭调的话。街边的路灯映照着他的脸忽明忽暗，像一枚老旧的灯泡，灯光忽闪忽闪，什么都看不清。
    程希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没有其他的意思，程希...”宋远清望着前面如潮水般的车流，轻轻笑了起来，“我只是看着他送你这么好的车，又给你派保镖，还把你接到了他的家里...把所拥有的好东西毫无保留也送给你，我很高兴。”
    从前他的脸上没有这样清淡的表情，从来都是像暴雨晴日一般，不是恸哭便是开怀大笑。
    程希的一颗心，搅在了一起，又碎了一地，她欠他许多，不知该如何还，不知要怎样才能将从前的他还给他。嘴唇翕动了许久，才低声呢喃了句：“这车只是我在这边借开地。”
    “今晚你想吃什么？我请你。”宋远清却岔开了话题。
    “我原本想请你的...我知道有几家店不错，看你想吃日料还是法餐？”程希故作轻松道。
    宋远清轻轻摇了摇头，笑道：“我不想去你跟他去过的地方，咱们去吃煲仔饭吧？跟我一起回忆下路边摊的味道。”
    “远清...我说过我会回去的，你又何必这样？”
    程希脸上显出丝痛苦神色来，眉轻轻拧在一起，宋远清偏过头盯了她许久，缓缓道：“程希，你真的还能回去吗？”
    按照宋远清的指示，程希将车停在了一间地下停车场，这下她才知道，原来他大学就是在广州读得，在这儿生活了4年的他，哪里还需要她这个半路出家的人当导游。
    他们走出停车场，又穿过一条马路，拐进一条灯火稍显昏暗的巷子里，终于坐在了煲仔饭店门前其中一张支出来的桌子旁。
    宋远清熟络地跟老板打招呼，程希望着他明朗的笑容，恍惚间又回到了他们刚相遇那会。宋远清没想到老板还记得他，笑地更开怀了。程希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
    宋远清一回头便看见程希望着他开心的欢笑，他好久没这样开心过了，也好久没看见她这样纯粹的笑过了，鼻子不由一酸，征征道：“刚刚...对不起，你别放心上。”
    最初也是在一个像这样的破旧排挡，他握着酒杯追了出去，想跟上去也想送别，而她站在明暗交错的路灯下，笑得一脸狡黠，被风扬起的发丝落在她脸上又是那样温柔，像一朵乍开地花般，开进了他的心里。
    那个时候，多么美好啊，不知道结局，有的只是无限的期待。
    程希轻轻摇了摇头，怕他落下泪来，也怕自己落下泪来，强笑道：“我们点餐吧，好饿了。”
    这家煲仔饭很好吃，程希连碗底子都刮干净了。她想，果然自己还是适合大排档啊，吃完能安心打个饱嗝，不怕被人笑话。
    “觉得怎么样，好吃吗？”宋远清问。
    “好吃啊，没瞧我都吃完了。”
    “那饱了没？”
    “要不要我打个嗝给你听？”说罢，程希就往他跟前凑，张大嘴翻着白眼，表情夸张的从胃里翻腾出一个嗝意，宋远清配合着连连后退，笑道：“别了别了，我怕你把食物翻出来喷我一脸。”
    “哈哈哈哈哈....”程希笑地前俯后仰，很是得意。
    “程希。”
    “嗯？”
    “来广州这么久，过过它的夜生活没？”
    程希不由讪笑一声，有些尴尬，“没有，好像是挺白来这么一趟了。”
    平日里魏成意实在太忙了，她也忙，下了班虽得些空，可也只想陪在他身边。是以来广州3个月，竟没好好逛过，好好享受过这座城市的繁华与热闹。
    宋远清咧开嘴笑了起来，眼角连着眉尖，明媚的宛若一个少年，若没有嘴唇那圈碍眼的胡茬的话。
    他不由分说牵过程希的手，带着她向前奔跑，夜风送来一阵明一阵暗的光，他们的影子落在地上，跳跃着，像两条在水里追赶的鱼儿，自由自在。
    他说，走，我带你体验广州的夜生活去。
    原来广州的夜生活是一杯酒，也是一杯忘忧水啊，能使人在快活中短暂地忘记一切。
    程希跟在宋远清身后，从一间酒吧踏进另一间夜间游乐场，又从一个街边KtV窜到了路边摊，他们靠着马路沿子蹲坐，一人手里端了碗糖水。有车路过，留下一层尾气飘进他们碗里扬长而去，他们想起了读大学时候的日子，也就是这么过来的。
    宋远清砸吧着嘴感叹，要是有把烧烤就好了，程希头差点摇断，直嘟嚷道，再吃就要吐了。
    宋远清看着她被自己晃地晕头转向的模样，哈哈大笑了起来。程希甩了甩头，试图甩掉上了劲直冲脑门的酒意，却发现不过是徒劳，也跟着大笑了起来 ，仿佛在笑自己傻，竟能想出这么个解酒的法子。
    宋远清定定看了程希许久，在她眯起双眼就要靠过来时，他像下定决心一般，饮完最后一口糖水，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扶起了她，说道：“回去吧，我送你回去，程希。”
    酒是在酒吧里喝地，开台需要点酒，宋远清本没打算喝，眼睛就离开了她身上一会，再回头，桌上已经空了两个酒杯，他伸手去拦，程希挥开他的手，笑容好像醉了一般，美的有些让人意乱神迷。
    她说，广州的酒吧比宜阳的好玩多了，只可惜要回家了，不能多来几回，这酒你从前喝过，就别跟我抢了，一会回去你开车。
    送到了车库，宋远清扶下程希，他没猜到她竟如此不胜酒意，酒吧里的酒都是些勾兑的清酒，度数并不高，许是她太久未碰酒，许是她一杯接一杯喝地太急，许是她存了心想要醉，总之她现在就迷迷糊糊卧倒在他的怀里了。
    宋远清送她到了电梯口，将她安靠在角落，又替她按了楼层，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前一刻，突然急急唤了声她的名字。
    程希抬起一双眼茫然望向他，宋远清笑了笑，一只手挡住电梯门，一只手摆了摆，红着眼眶道：“没什么，我怕你醉得太狠，在电梯里昏睡过去。”
    程希只觉得自己的头好重，像灌了铅一样，身子却轻飘飘的，好似一叶风筝，被风吹向了空中，她努力控制着面部肌肉，扯出个笑容来，“没事，我没醉透，你放心吧，我还记着你说明天要带我看海去呢。你快回酒店歇息吧。”
    “明天见。”她撑靠着墙，艰难地抬起手朝他挥了挥。
    “明天见。”宋远清松开了手，程希实在是醉迷糊了，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知道电梯门合上的那一瞬间，他还停留在原地。
    不知道是怎么打开了门，踉跄中好像还差点踩到前来迎接她的杏杏，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瘫倒上了床，手机却恼人地响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