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秋月轻车熟路地将阿宛引去了掖庭的东配殿。廊檐下的来往宫人纷纷朝昭意公主行礼。

    抵达东配殿,阿宛摆了摆手,示意开殿门。

    门口看守的宫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却都犹豫了。没有一个人上前为阿宛启门。

    阿宛斥道:“你们是没听见吗?”说罢,她自顾自推开了殿门。

    一阵灰尘飞扬之后,殿内的景况终于映入眼帘。木窗紧闭,光线昏暗,殿内好似自成一个小天地,外面天光大亮,里面犹如一个岩洞般阴暗湿冷。

    忽而,廊檐下一个宫人端着托盘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毫无礼数地喊道:“关明月,吃早饭。”

    刚到殿门外,见殿内一身影着了华衣锦服,不知是那位的贵人来访,吓得他连忙下跪。

    阿宛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经快到了晌午时分,这托盘里的馒头和稀粥却还是早上的吃食,犹可见掖庭宫人对曾是嫔妃的关明月是怎样的刻薄和怠慢。

    阿宛的脸沉得像黑锅底,怒斥道:“你们便是这样对待她?”

    那宫人道:“奴只管按吩咐送来吃食,其余不知。”

    她怒冲冲地甩过头来,狠踹了那宫人一脚,托盘内的碗碟碎落在地,洒了一地的白粥。

    阿宛脸上全是岔怒,“她现在可还怀中龙子,若有些许差错,圣上自会拿你们问罪。”

    宫人这才知了厉害,连说不敢。

    “谁呀?”是关明月,她的声音气若游丝,

    阿宛没来由地一阵心酸。紧咬唇肉,压抑悄然蔓延的哀伤。她伸出手腕,示意秋月将食盒递给她,“我和她聊会儿天,闲杂人等不必靠近。”

    秋月点了点头。

    阿宛提着食盒,绕过破旧发白的垂幔,走到内间。只见有一处破旧的床榻。那薄衾之下遮着一个瘦弱的身躯,床头破纱帘半遮住了关明月的脸。

    阿宛走近一看,她仰面躺在床上,眼窝和两颊深陷,面色因气血不足而显得蜡黄,搭在被衾之上的两肢虚弱无力,手指上的蔻丹转淡,露出病态得发白的指甲盖。

    或许是整个人瘦弱,越发衬得腹部的凸起,将被衾凸起了一个起伏的线条。

    她再也没有以前的光彩照人。

    不,珍珠不可蒙尘,美人不可深居。从自己在丽萃宫重逢她的那刻起,便察觉到了她性格的异常。

    关明月睁开蜡黄的眼皮,轻轻转头,朝转床旁一看,似乎早就预料到阿宛的到来。

    她扯着干涸的嘴皮,强撑着一笑,“你来了。”

    阿宛的喉头似乎哽住了似的,难受地发紧,低低地回了一声:“嗯。”她将食盒放在木凳上,抽开木盖,取出瓷杯倒了一些水,“我给你带了些点心和茶水。”

    关明月半撑着身子,靠在床头,接过阿宛递来的茶水,浅浅润了嘴皮,“嗯,这茶好,芬芳馥郁。”

    她笑着,看阿宛一层层抽出木格,将那一碟又一碟的点心摆在小桌之上,“苡之。”

    阿宛轻轻应了一声。

    “我突然想起有一年,我生了病,在家卧床假寐时,你和你哥哥历之来看我时带来的那碟糖渍杏子,甚是可口,我至今都难忘。”

    阿宛手一顿,抽出了食盒的最后一层,正是糖渍杏子,随即取了一枚放在她的手上,道:“我还记得,后来,你央求给你糖渍杏子的食谱,我哥哥笑道等把你娶进陈家,再告诉你。”

    关明月将杏子送入口中,笑了笑,好似已经释怀,“只是可惜了,再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触及伤心事,两人沉默无言。

    因为她们都知道,她的哥哥陈历之,那个岑州玉面郎君的少年将军,早已战死在了疆场之上,再也不会回来将娶她了。

    关明月轻轻开口,打破沉默,谨慎地问道:“八年前关家私通戎狄,当时的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害陈家和边关百姓,你...信吗?

    阿宛看了看她菜色的脸庞,点了点头。

    仿佛得到谅解,关明月眼眸中盈出泪光,笑了。接着她放在被衾上的手微微摆了摆,“不说旧事了,说起来心中感伤得紧。那日掳你去山间,实非我本意,望你不要怪罪于我。”

    “我知道的。”

    想了想,关明月还是说道:“我知你来宫中是为了探寻姬舆的消息,但沉湎往事容易伤神,你...别太执着了。”

    阿宛说道:“你不仍然沉湎在往事当中吗?否则不会发动这场刺杀。”

    关明月默了默,“岑州城灭的时候,我也死在那熊熊大火之中,现在的我,不过是行尸走肉苟延残喘罢了。”

    她的眼底沉浸着哀伤。

    “这样闺中密友之间的谈话,好久都没有过了。也不知下次再见会是多久。”关明月长长地叹了一声:“不如,我今天便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吧。”

    阿宛一顿,掐了掐指腹,“好。”

    “据我所知,姬舆确实是死了。”

    “不可能。”阿宛起身道。

    “坐下来,听我慢慢给你说。”关明月安抚她道。

    “八年前,虞军攻入皇城之中,虞朝的皇室没有一个人出逃。越明帝将后宫嫔妃皇子皇女聚拢在一处宫宇之中,全数赐了鸠毒。

    越明帝本来是携太子姬舆,一起从皇城城楼跳下以殉国的。但是太子姬舆的贴身太监不忍他去世,将他藏在了永恩殿之中,企图在叛军抢劫宫内金银珠宝时送出去,但是很可惜,最后还是被发现了,姬舆被斩杀在了永恩宫之中。”

    “太子姬舆在永恩宫被杀,民间传闻中可没有这么多波折,你怎么知道这些内情的?”

    关明月啜饮了一口茶水,“这些我都是听旧宫人说的,那人就在这掖庭之中当差,你不妨派人将他遣来一问便知真假。”

    不一会儿,掖庭内一个头发花白的洒扫内侍跪在殿上,顶着一个稀疏的发髻,一身灰衣穿得发白发皱。

    那人和关明月相识,朝她问安后,抬眼瞧了瞧阿宛。

    关明月接着便让那人重新讲了一遍永恩宫的旧事,和关明月说得相差无几。

    阿宛思量片刻之后,问道:“你可是亲眼看见越太子姬舆被叛军杀死之后,又将他收殓的?”

    老者未料她问得这么直白,迟疑一瞬后,“是的。”

    阿宛眉宇一皱,“你确实是在姬舆身边服侍过的宫人?”

    更未料阿宛竟然怀疑自己身份,老者心下一凛,“是的。”

    再抬眼,竟然觉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之中有了几许怀疑的神色,老者忙将头埋下,关明月让他退下。

    关明月见她沉默无言,以为她突然间确认姬舆的死亡消息,心魂震荡,便出声安抚道:“往事不可追。”

    ......

    阿宛临走之前,关明月强撑起了身子,起床送了她。关明月就这样倚靠在殿门旁,挺着肚子,瘦瘦弱弱,一路看着阿宛的舆轿走出掖庭。

    她喃喃念道:“苡之,永别了。”

    三日后,关明月借垂幔自缢,等宫人发现时,人已经凉透了。

    消息传来时,阿宛正好午憩醒来,她目光闪烁,说道自己头疼,接着又沉沉睡去。

    待她再起身时,秋月去整理被衾,摸到枕头,温润潮湿,一片凉意。

    *

    夜凉如水,天空之中有几颗明亮的星星在闪烁着。这是周羡宁休沐回来之后的第一次值夜。

    木门被叩响的声音不轻不重,周羡宁道:“进来吧。”

    夜色之中闪进了一个老者,头发花白,依旧一身发白发皱的灰衣,正是白日时分,阿宛在掖庭之中见到的旧宫人。

    只见他匍匐在地,朝周羡宁恭恭敬敬喊了一声:“殿下。”

    周羡宁神色戒备,凝神听了听门外,没有脚步声,这才蹙眉说道:“叫我周郎将。”

    老者支支吾吾说道:“殿...周郎将,奴有要事禀报。”

    若没要事,他也不会来找自己。

    周羡宁警觉问道,“何事?”

    “关明月唤我去见了昭意公主,她好似在打听你的事情。”

    “昭意公主?我有什么好打听的?”话刚刚说出口,周羡宁神情严肃“她在打听越太子姬舆?”

    老者郑重地点了点头,“万望周郎将小心行事,不要泄露身份。”

    周羡宁想起传给父亲的信上曾写到昭意和关明月的会面,他问道:“你瞅着,她们俩像是什么关系?”

    老者摇了摇头,“不知,但是我瞧她们关系亲密,似乎是故交。”

    “故交?”周羡宁咂摸这两个字。

    他想起他在边关时,陈苡之常常说她有一个美貌倾城的好友,名叫关明月,将来是要做她的嫂嫂的。

    灵光乍然一现,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串联起来,好似有什么答案在呼之欲出。

    陈苡之的密友是关明月。关明月和阿宛是故交。

    难道陈苡之是阿宛?

    这个荒唐的念头从脑海里蹦出来时,他便一下子否决了所有的可能性。

    这怎么可能?阿宛是虞朝宗室女,身份尊贵的昭意公主,怎么可能是前朝岑州陈家的陈苡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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