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见秋月面容本是焦急,但听梁庸一言之后缓了缓,便知道自己此行并无任何危险。

    阿宛跟着梁庸去了静面壁。

    静面壁离东宫并不远,出了东宫北门,过一段甬道之后左转,便进入一处僻静的宫殿。

    与其说那是宫殿,倒不如说是一处小观,黑瓦作顶,四周白墙,散发着古朴幽静,与宫中常见的红墙黄琉璃瓦的宫宇格格不入。

    黑漆金字牌匾上写着“静面观”,梁庸抽出怀中的钥匙,打开了木门。

    跨过石槛,一面灰石影壁上白字写着“静”字,影壁前有一处蒲团。

    梁庸用拂尘指了指蒲团,恭敬道:“公主殿下,请吧。”

    阿宛迈过石门入内,跪在蒲团之上,身后的木门訇然一声落了锁。

    只听得门外梁庸道:“公主在此静面即可,老奴这便回禀陛下去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阿宛环顾四周,小声探问道:“有人吗?“

    无人回应,她见小观内只余自己一人,便从蒲团上起了身。

    她绕过影壁,庭院白墙角四周各点了一盏宫灯,映得庭院内暗淡昏黄。

    北面有一处木屋,不期然望见屋檐之下一个身影,银冠束发,着一件绣青天翔鹤纹的窄袖紫袍,抱着剑双手靠在门框上,腰间束玉带,脚等黑靴。

    他的面容隐藏在檐梁下的投下一片暗影之中,看不分明,背上似乎挎着一个厚重的包袱。

    阿宛吓了一跳,“周羡宁,怎么每次都能遇见你?”

    周羡宁从屋檐下的暗影走出,嘴角带着一抹笑,调侃道:“听说,今日昭意公主为卑职与崇章公主争风吃醋,推攘之中不小心将崇章公主推下了湖?”

    言语之中带了几分打趣,笑得有些过分了啊。

    阿宛义正言辞道:“第一,此事实属意外,我并未与崇章争风吃醋,她落湖之事与我无关;第二,陛下罚我面壁思过,未说明因由,所以你并不能就此下定论。”

    周羡宁意有所指地“喔”了一声,点了点头。

    “作为当事人之一,周郎将有何感想?”

    感想嘛?周羡宁自己今日在京郊皇陵,与太常寺接洽明日陵祭的仪卫,陡然听闻张成火急火燎地前来告知今日在琼液湖发生的坠湖事件。

    至于听闻昭意公主为他争风吃醋,他是断然不信的,他可看不出昭意眼中对自己有任何情意。所以个中详情,稍稍一想,便知孟妃从中作梗了。

    只觉得这昭意公主回宫之后,自己的公务陡然增加了...很多。前些日子因楚地水灾,太子虞良润亲自前去了楚地,因放心不下昭意公主,这才派东宫亲卫前去内坊接手嘉和殿的仪卫车舆等。

    前有永恩殿探秘,后又崇章坠湖后静面思过,每次都要他前来收拾烂摊子。小孩子都没有她这么能闹腾吧...

    周羡宁将手中的包袱递给了她,“少年时我和良润在国子监读书时,常常因顽皮捣蛋之过被陛下罚在静面壁前思过,呐——”

    她接过包袱后打开,是衣物和糕点。

    “这是给你准备的。”

    阿宛手一顿,自言自语道:“犯错、罚面壁思过、暗中送衣食,原来这已经成一套作案流程了,想来我运气还不错,不至于衣不避寒食不果腹。”

    周羡宁扑得一笑。

    原以为她被罚,一定一脸苦相,没想到还能苦中作乐的余地,“昭意公主心态真好。”

    阿宛满不在乎道:“这又不是性命攸关的事儿...”

    她自己更担心的是关明月......朔日是关明月的邀约之期,今日是二十日,距离朔日还有五天。

    “我多久才能出去?”

    “一般来说得要陛下允许才能出去。不过你情况特殊,后日你要进行册封仪式和京郊谒陵,所以明日应该便能得到陛下允许。”

    后天?阿宛微微吃惊,“时间变了?”

    “西楚之地的洪水有滥觞之势,若是按照之前日期,等到暑日,怕会因国事繁忙而一推再推,所以良润将日期提前了。而他明日会抵达西京。”周羡宁道。

    忽地门外传来一声蝉鸣,周羡宁看了看墙外,“我得走了,张副统领在催我了。”

    他走到白墙下,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阿宛说道:“喔对,我若不在,你有急事可以找张成,他这人虽鲁莽了些,但人很可靠。”

    阿宛默默腹诽:你不知道了吧,张成是我阵营的一员。但表面上,阿宛还是默默点了点头。

    周羡宁跃出墙外,草丛之中的张成汇合,两人返回东宫。

    张成慢腾腾落后周羡宁两步,负手背后,一鼓作气,手中紧握的纸团朝着墙内扔了进去。

    墙内的阿宛正吃着桂花糕,不妨头顶被一砸,正要一恼,却看见地面上一个雪白的纸团。

    她展开揉成一团的皱纸,上面写着:“威胁在前,事急从权,谒陵之时,速逃为上。”

    张成之意,落然纸上,他建议自己尽快逃离皇宫。

    她被关明月认出,随时都有暴露的危险。杳月宫一聚,关明月捏住自己的把柄,但自己手中并无筹码与关明月斡旋,只能任关明月拿捏。

    而后日举行的册命仪式将会是一个绝佳的离宫逃跑机会。

    皇陵位于西山南麓,五道山梁拱举,一道山峰独秀,犹如五龙戏珠之景,故而虞朝开国之后依借山势建造皇陵。

    而皇陵坟茔之外,层峦叠嶂,林麓深杳,只要她一入密林,踪迹难寻。

    一时之间,阿宛心头愁绪如麻,举棋不定。

    一走了之,意味前功尽弃;留下一搏,却有性命之忧。好似不论做什么选择,她总要舍弃一些什么。

    *

    翌日,梁庸果然前来开了锁,他看了看她手中的包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随后又将她送了回去。

    然而,嘉和殿里,一群面生的宫娥正等着她的到来。

    为首的宫娥是一位老嬷嬷,她头发花白,穿了一身烟灰色衣衫,许是牙龈落了大半,两片嘴唇显得有些平瘪。

    她气势十足,那双眼睛好似吊在了脑袋顶,凭空生了一股盛气凌人之势。

    阿宛问道:“这是?”

    梁庸解释道:“这是陆嬷嬷,此后半个月,将会由陆嬷嬷来教授宫规礼仪以及明日册命仪节。那老奴便告退了。”

    阿宛颔首,见梁庸远去后,才觉得这一夜下来尽吃了些糕点,嘴巴干渴,见案桌上有一碗刚沏好的茶水。

    她单手揭开了盖碗,而后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杯口,抵嘴用口风轻吹浮沫后,茶汤呈现清亮之色,大有一饮茶汤的豪迈之相。

    一双手却拦住了她的手臂。

    阿宛垂眼顺着那双密布青筋而蜡黄的手网上一看,陆嬷嬷正拧着眉看向自己。

    “昭意公主,天家贵女不该这般饮茶的。”

    “那该如何饮?”

    只见陆嬷嬷端取过阿宛手里的茶船重新放在茶托之上,随后端端正正坐在了透雕玉石太师椅上。

    双手端起茶托,右手轻揭茶盖,拿盖沿撇了去浮沫后微微吹拂,又用茶盖半压着浮沫,轻轻啜饮入口。

    阿宛自然知道这一套姿势下来,自是有一股流畅兼蕴着优雅。可只是喝个茶罢了,随心一些不好吗?

    陆嬷嬷却道:“公主身为皇室子嗣,一举一动代表天家的威仪,因此应修德立身、谨言慎行。”

    她拍了拍手,身后的宫娥立即会意,重新沏茶端给了阿宛。

    她口内干渴也不想和这陆嬷嬷攀扯,按她的动作大差不差地饮下茶。

    口腔之内唇齿留香,如久逢甘霖的旱地得了春雨滋润,阿宛纾解了干渴,这才发觉嘉和殿的大殿之中,她熟悉的宫人不见踪影。

    连秋月也不见了。

    “我宫内的人呢?”

    “回禀殿下,嘉和殿的宫人都遣走了,在这半月间,婢将在嘉和殿中调教一批新宫人服侍公主。”

    阿宛以为这陆嬷嬷只是前来嘉和殿协助处理宫务。

    她皱眉道:,“谁给你的权力插手我宫内的事务?”

    陆嬷嬷俯首叩头,“回禀殿下,是陛下安排婢前来嘉和殿的。陛下对公主极其关心,望公主万勿让陛下伤心为好。”

    阿宛冷冷掷下一句话,“即便如此,陆嬷嬷,你也僭越了。”

    陆嬷嬷教导宫内的皇子公主不知多少,昭意公主这样的态度她早已预料到了。

    见她了然一笑,“昭意公主不满奴婢,可直达圣听,若是陛下降下惩罚,婢都甘愿接受。”

    果然是有靠山,说话底气都这么硬。

    *

    虞良润从楚地回来时,周羡宁便前来禀报了近日嘉和殿发生的事情。

    宫里来的陆嬷嬷他是知道的,为人古板,偏偏父皇又极其信任她,每每天家子嗣和世家子弟言行失格,总是要派她前来规训言行。

    所以,一干皇亲贵胄的子弟没少受她切磨,俗称鬼见愁。

    当虞良润问道为何陆嬷嬷会出现在东宫嘉和殿时候,听闻泛舟坠湖一事之后,心下一凛。

    “昭意在此事上的确失慎。走吧羡宁,我们去嘉和殿看看。”

    于是当他踏入殿门,昭意坐在圆凳上用搌布拭剑,而陆嬷嬷立在一旁神情严厉。

    陆嬷嬷道:“听闻昭意公主御下甚为宽容,久而久之奴婢们便不知分寸,因此她们不应在嘉和殿当差。”

    昭意却并不听,手中搌布一扔,利剑搁在陆嬷嬷的脖子旁,“我说,我不习惯你们服侍,将我的旧宫人全部调回来,不懂?”

    陆嬷嬷瞥了一眼门外,见太子虞良润不知站在门槛后的屋檐之下多久,脸色暗沉神情不虞。

    “公主来自乡野,端庄雍容是半点不沾,桀骜不驯之气过于强烈了些。殿下应该收敛自己的散漫性子为好。”

    身后一声,“昭意,放下剑。”

    “见过太子殿下。”陆嬷嬷正想禀告些什么却被太子挥退。

    众宫人退出殿内,虞良润才问道:“你当真推崇章下湖了?”

    不妨被这样一问,阿宛皱眉问道:“你以什么立场来训斥我?”

    虞良润察觉这句话背后的质问,“自然是以嫡兄身份,俗话说长兄为父——”

    “看来陆嬷嬷刚才一番话你是听了进去。”

    “小妹,非我不信任于你,只是我们分开太久,这八年的经历足以将一个人的性情和品行磨得判若两人...”

    阿宛突然为阿圆挺不值得。

    进宫前阿圆嘱咐她,太子虞良润自小秉性纯良,性情和善,若顶着昭意的身份,身为胞兄的虞良润是绝对不会不顾她的。

    但没想到在虞良润的内心深处,认为流落民间的胞妹阿圆,经历了流离颠沛之后活在疾苦与贫穷当中,伴生的只有性情无常、粗野俗鄙。

    阿宛舔了舔唇,“我当然跟你不一样了,只因你是嫡子,便轻而易举凭借这个身份将母亲的关注全部剥夺,你是她母族的荣耀,自小便有宿学旧儒教导。而我始终是一枚弃子罢了,你我境遇相差至此,你觉得你就没有责任吗?”

    “小妹不是的。我——”

    虞良润出声却被阿宛打断。

    “你知道亥城兵败后,父皇踢我下车那件事吧?”阿宛直言不讳。

    毕竟连周羡宁都好奇她和虞元帝的谈话内容,想知道她怎么凭借三寸之舌让虞元帝甘愿认回她的。

    反而,虞良润身为昭意的胞兄,从宫内认亲直到现在,一直都没有问过她。

    除非,虞良润本来就知道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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