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镇子并不大,从南端走到了北端尽头的山坡上,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一行人顺着石阶而上时,山道上已经有不少的游人了。

    山道两侧树林茂密,山顶却显得平阔,上面生着及膝的野草,晚风一吹如碧波般推向远处。

    这一行人身着绮罗华服,系带之物皆不是俗物,引得游人纷纷抛去目光。

    寻得一处空地,随从们用帷幕搭起了一个半隐蔽的空间,铺上了一层垫子,又将食盒之中的酒菜端了出来。

    一群人才席地而坐,不过,崇章是歇不住的。

    山上除了游人外,还有货郎挑着担子上来吆喝售卖些小玩意儿。

    她便兴冲冲地拉着阿宛朝着货担奔去,小花灯、手串、木猴子......一口气买下好多件。货郎乐得合不了口。

    这个货担看了就去旁边的货担看,山顶之上的都快转了遍,仍旧兴致不减。有时还未注意,她便被更精致的玩意儿吸引走了。

    阿宛喊了两声,都不见她回应,一抬头才发现她已经去了隔壁的隔壁货担。

    身旁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身着牙白色的衣衫年轻男子,是四皇子带来的人。想来是那个世家的公子哥。

    那男子道:“我乃忠伯侯府的次子谢明。”

    阿宛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他朝自己递来一个小玩意儿。阿宛一看,是一个质地上佳的白玉簪子。

    那人面上笑容和蔼,但他对自己不经意打量时眼神之中露出的那一缕算计的精光,让阿宛浑身不适。

    “我瞧着这簪子很适合你,便买下赠予姑娘。”

    阿宛摆手笑了笑,“谢谢郎君好意,昭意心领了,簪子便请君自留吧。”

    “你相信我,这个簪子准适合你!旁人都说我审美极好......”

    “阿宛。”身后的声音低沉清冷。

    阿宛转过头,见周羡宁提着自己给的白灯笼,扬起唇畔,“你也来逛货担?”

    周羡宁“嗯”了一声,神色清明,目光澄净,随转过头看向谢明,“谢兄也是来逛货郎担子的?”

    谢明早知昭意公主在民间闺名便是蔺阿宛,这名字被周羡宁如此亲昵得呼之于口,正琢磨着两人的关系呢。

    不妨被周羡宁这么故意一问,旖旎的心思仿佛被一眼看穿。

    谢明看到周羡宁的唇角勾起一丝弧度,看起来谦和有度,却像是在嘲笑自己的痴心妄想。

    他将手中的簪子悄悄地捏回掌心,脸色尴尬,讷讷道,“我瞧这些玩意儿甚是有趣...”遂找了借口匆匆离去。

    周羡宁的唇角盈起清淡讥嘲。这个忠伯侯府家的谢明,从进国子监起,便知他天天不思进取,净想些旁门左道。想尚公主,也不看自己什么位望。

    阿宛含笑盈盈,朝他拱手道:“正愁不知如何脱身,多谢郎将解围了。”

    他薄唇轻弯,“举手之劳。”

    忽然,前面有喧哗声,游人抬头惊呼。

    “咻——咻——咻——”

    远处山下的旷地一声巨响,两三道火光一声接着一声直冲天际,“嘭”地在夜空倏然炸开。

    头顶之上,夜空墨色沉沉,绚烂缤纷的烟火轰然炸开,盛大而美丽,周羡宁侧头看向身旁的阿宛。

    她的面庞被一簇簇崩散的火光映得一亮一暗,神色冷寂,清凉如水。

    “周郎将,我很久都没看过这样绚烂的烟火了。”以前岑城的佛诞节夜晚烟火也是这么灼灼其华。

    她想起旧事,言语之中夹杂着一缕不易察觉的怅然。

    周羡宁却敏锐地捕捉到,他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跟我来。”

    他带着阿宛朝一条小径走去,两旁的树影晃晃,一团团的黑影蔓延开来。前面带路之人手提着一盏白灯笼,在这片静寂清冷的山林之间散发着幽微的暗光。

    周羡宁好似一个提灯引路的男妖精引诱着良家女子。

    想着想着,阿宛扑得一声笑开,笑声犹如清泉击石一般清凌凌的。

    小径之上,走在前面的周羡宁一脸莫名,问道:“什么事这么好笑?”

    阿宛问道:“羡宁,你的真实身份不是国公府的世子吧?”

    周羡宁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攫紧。这是什么意思?她难道察觉自己的真实身份是越太子姬舆?

    一刹那,周父和哥哥的面容闪过周羡宁的脑海之中。

    他忽地一下意识到,眼前这清丽的女子即便与她亲父虞元帝不和,可也始终血脉相连,若是真让她发现自己的身份,周家和自己将置于死地。

    疑惧生发,顷刻之间占据大脑。

    周羡宁如坠冰窖,冷得他心背发寒。不过弹指之间,杀意顿起,他不自觉地握了握挎在腰间的剑鞘,大拇指抵在了剑柄之上。

    他迟钝地转过身,声音低沉喑哑,“阿宛,你说,我不是国公府的世子是什么意思?”

    四周山林黑沉沉的,烟火还在上空绽放,乍然的亮光透过树叶罅隙落在小径之上,映出大片大片的斑斑点点。

    阿宛抬眼看去,他的眸子浓黑如墨,不同以往的谦和,此刻的面庞竟然泛着陌生的寒意,犹如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森然冷厉的恶鬼。

    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阿宛不由一怔,“我...我想开玩笑说你的真实身份是不是山间的男妖精幻化而来的......”

    原来如此...是他多疑了...

    他眨了眨眼间,不过一瞬,眸底幽深褪去,接着嘴角一勾,又恢复那副谦和姿态,

    此时却颇有点恶作剧的味道,笑着问她:

    “被吓到了?”

    他低头看见阿宛点了点头,这才发觉两人身子的距离不过一步。

    她现时正仰着头看向自己,皓齿朱唇,雪肤花貌,近得连她脸庞微小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而脸上错愕神情还未散去。

    为了化解适才的逾常,他故作揶揄道:“跟我去偏僻之地,不怕我把你卖了了?”

    她樱唇轻启,“因为是你。”

    因为是你周羡宁,曾经在梨花官驿时愿意舍命救我,在永恩殿内担忧安全前来寻我,在静面观里偷偷送予我吃食,在册封那夜上甘为人梯助我回宫。这样笃挚的人又怎么会把我卖了呢。

    烟火崩然绽放声还在响着。

    他提了一口气,压制住了那一刻心悸,朝身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周羡宁引着她去了一处山崖,这里偏僻清净,视野极佳,只有他们二人。

    远处绵延起伏的静默山岗为景,大簇大簇的烟花好像就在眼前绽放开来,就连双眸都囊括不下。

    风前月下,烟火瑰丽,蔚为大观。

    终于,最后一簇烟花放完。鼻子轻轻一嗅,甚至能闻到硫磺浓烈的气味,空中也落下了冷寂的烟火余烬。

    周羡宁站在她的身旁,一语不发。不知道为什么,阿宛觉得,他身上散发的疏离气息愈发浓厚。

    好似陡然之间树立起了一堵透明的高墙,横亘在两人之间。

    两人从山崖沿着小径回到山顶时,游人已要散尽。

    山顶之上,一个侍从左顾右盼,神色焦急,陡然见到二人,急匆匆迎了上来,道:“参见昭意公主、周世子。”

    周羡宁问道:“有何事?”

    侍从回道:“崇章公主让奴等在着昭意公主呢。”

    “崇章找我作甚?”

    侍从回道:“崇章公主说难得看到这么美丽的烟花,想让昭意公主陪自己去拿炮竹作坊看一看,预备买点现成的炮竹给宫内的娘娘们瞧一瞧。”

    阿宛见山顶上的游人已经快要散尽,山林间的小径上游动着一条黑龙,“崇章这是已经下山了?”

    “是的,崇章公主说她先下山去炮竹作坊了,若是没寻到您便算了,若是寻到了,直接引您过去便好。”

    于是,两人和侍从一同下了山坡。

    走到山脚下,侍从引着阿宛去了另一方向的炮竹作坊,周羡宁看着阿宛的倩影远去,心头乱得如同缠绕不清的线团。

    那日,他听到虞良润提议想将阿宛嫁予自己。

    毕竟良润贵为太子殿下,加之又是相处多年的密友,不好断然回绝,便委婉应承下来假意考虑,隔日再婉拒这段婚事。

    他清楚知道,自己和昭意公主之间是不可能的。

    因为,他不仅仅只是周国公家的世子爷周羡宁,他还是前朝太子姬舆。

    她的父亲虞恒攻破了皇城,覆灭了越朝,踩着自己族人那堆积如山的尸骨一步一步荣登尊位,从此她的家族扬名立万。

    国破家亡,这样的血海深仇,又怎能一笑泯之?

    周父无意之间的善举让自己苟活于世,成为周家世子,再次富贵显荣。而他敏感猜疑之下假装失忆,顺势应承。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巧合而又荒唐。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受着仇恨的切磨,那恨意就如一把钝刀,一片一片将他凌迟,割得他心头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后来,他以周家世子之身成为虞朝太子虞良润的伴读,再次出入宫廷之中,虞家的仇人咫尺之遥,但他却时时刻刻提醒自己隐忍克制,不能图一时之快而痛刃仇人。

    因为,周家人舍命相救自己,全家人的脑袋都维系在这巨大的秘密之中。窝藏前朝余孽啊,这样天大的罪名,他不能以一己之私而为周家招来杀身之祸。

    就这样,不知不觉,他将仇恨深深埋藏在了心里。渐渐地,他好像真得活成了周国公家的世子周羡宁。

    有时,他都在想,若他真的是周羡宁便好了。

    可惜的是......他不只是周羡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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