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动静地过了一会，他又抽搐了一下，裴右注意到他的右手前三只手指卷起来，做出了一个掏或抓的动作。

    “他在抓什么？”裴右盯着他的手。

    “不知道。”身后有人回答，他回头，颜文斐在不远处靠墙站着。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从刚才起一直在这。”

    “你刚说他在找东西？”他想起她来之前说的话。

    “也许。”颜文斐不置可否。

    裴右又看了一会，估计他不会那么快醒过来，转身从门口离开了护士室。等电梯的人很多，他从楼梯走了下去，让楼下一队的人都先回去。掉在现场的证物都用密封袋装着，里面刘小利的手机，拿回去编码之后，他的全部行车记录就能调出来。这是现在唯一能开口说话的东西了。

    警车开出了医院的入口。裴右站在急诊厅门外，这才想起来拧衣服上的水。一阵风吹过来，肚子开始响。他抬头，看见颜文斐在他前面不远处，正在下楼梯。

    “哎。”

    她停了下来。

    “他在找什么？”

    “我不知道。”

    “他发现你的时候是个什么反应？”

    颜文斐转过身。

    “他不太对劲。”她没看裴右，“他在拆车的时候很急，但不鬼祟，被发现之后反应很大，但是，”她在这里顿了一会，“我觉得他不是怕被抓住。”

    “什么意思？”

    “他跑，不是因为怕我抓他，而是觉得时间不够了。再不跑……”

    “就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他身上。”

    裴右不发一言。良久之后：“你有凭据吗？”

    颜文斐沉默了。

    “没有？”

    她沉默了很久，最后摇了摇头，转身接着往下走：“可能我猜错了。”

    “你说他像在找东西？”

    “不问他本人，也没法知道。”她一路走下台阶，开始朝门口去。裴右终于没忍住出声叫住：“你去哪？”

    “回去。”颜文斐没回头。

    “你认路吗？”

    “我没说要走回去。”她终于回过身喊了一句。

    “我没说你不能走回去。”裴右回敬。

    颜文斐终于停了下来。

    裴右一声冷笑：“你还没做笔录。”他甩了甩那台被她借用了半天的手机，拿出车钥匙，“真要走，可得走快点，我不想加班。”

    笔录的时间很短，从进审讯室坐下到起来出门总共不到十五分钟。颜文斐坐在走廊上，她来之前回了一趟店里，换上了干燥的衣服。走廊出口对着大厅，里面看得见裴右拿着那台手机，把它还给了下午那位交警。对方接过后，心有余悸地瞟了一眼走廊里，下意识揉了揉肩膀。她拿手机的时候动作很大，直接把人肩膀捏出了一个红印。

    颜文斐闭眼，把头靠在背后的墙上。走廊另一端有一个挂钟，上次坐在这里时，她没留意到。窗玻璃里反射出裴右的身影，他从外面走了回来，边走边翻着刚才的记录。翻完了一遍，他对颜文斐挥了挥手，后者从凳子上起来，朝他点了点头，正准备绕过他出去。

    “没说你可以走。”

    颜文斐站住。这回她已经没好脸色了。

    “刘小利。”裴右甩上文件，朝她挑了挑眉，“就算他人出了事故，也不妨碍这是个刑事案件。你是目击证人，还有一轮笔录要做。”注意到她的表情，又不怀好意地补了一句，“哦对，无差别伤人可是重案，这次可不像刚才这么短了。”

    颜文斐移开了视线。裴右把文件塞回档案袋里，封上，朝旁瞥了一眼，见她还站着，开口问：“你吃了没？”

    颜文斐没应。

    他嗤了一声，走向楼梯：“随你。一会估计没有两个小时弄不完，我先去楼上吃饭了，得劳驾你等等。”

    食堂在市局三楼靠马路的一侧，过了饭点，里头已经没人了。窗口后面一五六十岁的大娘在收盘子，裴右一进门就开始大呼小叫：“我的天，这还有肉剩吗？给不给加班的人留活路啊？”

    “肉菜卖完了，裴队长，你下回得早点来。”大娘见是裴右，冲他热络一笑，“别的荤菜还有剩的，辣椒炒蛋，麻婆豆腐，鱼香茄子，你看看要哪个？”

    “这些是荤菜吗？”裴右朝天大喊，“劳阿姨！豆腐和鸡蛋都是素的！鱼香茄子里头的是茄子，不是鱼！里面没有鱼！”

    “啊哟，尝着像荤菜的那可都是荤菜呀。”劳阿姨压根就没听进去，朝他摆了摆手，收盘子的手没停下来，“你们这顿顿都只吃肉可不行，得荤素搭配才好，多吃点青菜没坏处。”

    麻利收完盘子，她对裴右的哀嚎充耳不闻，拿起大勺开始打饭。颜文斐进门的时候，劳阿姨正好往餐盘里扣了满满一勺青菜。不理会裴右对已经蔫成黄褐色的菜叶的抗议，她的注意力移到了颜文斐身上：“小姑娘你也来吃饭？”

    “她不吃，她看着。” 裴右张口就顶回去。

    “小姑娘你是新来的？”

    “她嫌疑犯！”

    “啊哟，裴队长你可别逗我了，哪有嫌犯来这吃饭的，”劳阿姨又一甩手，把餐盘稳稳当当地放进了他手里，“给你打了四两饭，加了一勺菜，都别剩下哈。小姑娘吃点啥？”

    颜文斐的目光徘徊在剩下的几个盆子上空，听到别人叫她，回过神来：“青菜米饭。”

    “你说她是不是嫌犯劳阿姨？哪有普通人吃这个的？”裴右指着她。

    “那是你的习惯太差，裴队长，多跟人家学学。听阿姨一句，以后少吃点肉，不然上了年纪容易三高，会心梗的知道不？”劳阿姨没给他留情面，喜滋滋地舀起了饭，朝颜文斐：“要辣吗小姑娘？这是我们家乡那的特产辣酱。”

    “那辣酱真的辣吗？”裴右忍不住又站了起来。

    “要的。”颜文斐点头。

    裴右气不打一处来，颜文斐从她手里接过餐盘，走到他对面坐下，拿起筷子，往那摊黄褐色的混合物里夹。裴右看着她吃了几口，停了下来，说了句“还不错”，又夹了一筷子辣酱一块吃了下去。

    裴右的表情好比看见有人当街脱衣。

    劳阿姨开始拿水管冲盘子，刺啦的声音从玻璃后面传出来。角落里的电视开着，刚好回放到晚间新闻。广播的播报在电视里有同步的画面，是人民高架下方的马路，事故现场还没完成清理，碎成几截的电动车七零八落地散着。地上一大滩黑色的血迹。颜文斐看着，放下了筷子。

    “哎呀，这么一大滩血，又是出了什么事？”劳阿姨也在看电视，看到这里出声了。

    “电动车失控，拐弯时打滑。” 隔了几张桌子裴右一边吃一边回，头没从盘子上抬起来，“然后从桥上掉下来了。”

    “人怎么了样哇裴队长？救没救回来？”劳阿姨立刻把目标转向他。

    “这是交警队的案子，阿姨，我是刑侦的。”裴右还是没抬头，“我怎么知道人怎么样。”

    “救回来了吗小姑娘？”劳阿姨转向了颜文斐。

    “你问她管什么用？”裴右插嘴。

    颜文斐闻声，从电视机的画面里回过神来，看了她好一会：“不知道。”

    “我说什么？”裴右不饶人地马后炮。

    “祖宗哟，”劳阿姨捶胸顿足，好像出事的是她亲儿子一样，“都怪这天气，这小伙子真是，下雨天了还跑这么快，这肯定会出事呀……”铃声响了起来，她从后面袋子里摸出电话走出去接。食堂里安静了下来，只隐约从外面走廊传来劳阿姨操着方言跟人讲话的声音。电视机还在放这一则新闻，镜头拍到有警车开过。

    “看出来什么了吗？”裴右冷不防道。

    颜文斐看向他，神情像是在问能看出来什么。

    “电动车的马达和几个重要零件我们拿走了。上面那个现场是清理过的。”

    颜文斐又看了一下，出面回答问题的都是交警。

    “护士的说法是四十八小时内大概率能醒，对外说的是送院正在抢救。”裴右拿筷子划拉着饭，没看她，“刘小利这里有问题，他本人，还有他跟速亦达的关系。他这里应该藏着很多重要线索。”

    颜文斐默然。

    “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知道更多了。”裴右把一大块辣椒嗦进嘴里，“现在人还在，没法跑，就差开口说话了。这个当口，再生什么事，大家都玩不起。”

    对方没应。裴右抬起头来，看着她：“你在听吗？”

    颜文斐晃过神，终于把目光从他头顶的某个不存在物那里移到了他身上。裴右没在意，低头接着吃饭。颜文斐拨动了一下盘里的青菜，突然说：“他刚醒着？”

    “没醒。”

    “你觉得他跟速亦达董事长的案子有关系？”

    “我没这么说过。”

    颜文斐看着他，开始沉思。这时劳阿姨打完电话从外面回来了，窗口玻璃背后又响起了用水管喷金属餐架的敲击声。裴右把最后一勺米饭拌着豆腐吃下，起身把餐盘塞进了回收窗口，他居然吃完了全部东西。颜文斐跟着放餐盘，远在冲洗铁柜的劳阿姨回头看了一眼，问了句“咋剩这么多，小姑娘吃饱了没”，朝她笑笑就回去干活了。颜文斐看她俯身，把毛巾丢进塑料桶里涮了涮，等它吸饱水后提出来，开始擦桌面。她看了一会，没说什么，从侧面的出口走了出去。

    外面是楼梯间，裴右居然还在，靠着对窗的扶手栏杆抽烟。她出来时，他抬头看了一眼，然后低头接着看楼下。办公室的灯没亮，走廊和楼梯间都是空的。外面马路上车辆的噪音一阵一阵，裴右侧着头看了一会，听着身后颜文斐走下台阶，突然说：“在监护病房里，刘小利总在重复一句话。”

    颜文斐走到了栏杆的另一端。

    “他没醒，但在说话。深度昏睡的病人有时也会说话，但都只是一两个音地往外蹦，没有涵义。刘小利说的是连贯的句子。”

    颜文斐没出声。

    裴右吐了一口烟，转过头来。

    “他说，不在这。”

    不在这。

    “他在找什么？”颜文斐问。

    “我还想问你。”裴右又转了回去，接着对着窗口抽烟，“剪电线、拆电池，看起来像在蓄意让别的车故障，实际上他可能在找东西。”

    “他不是在偷电池？”

    “电池没问题。”

    颜文斐不解。

    “检查的结果出来了，刘小利车上的电池是好的，没故障。”

    “其他零件呢？”

    “也都没故障。”

    车流的声音传进来。颜文斐看着他，若有所思。

    “你的感觉可能是对的。”裴右吐出一口烟，“刘小利跑，不是怕被抓。他怕的另有其他。先后出事的三个人，刘小魏在二月，刘进平在三月。刘小魏是骑车撞了护栏，刘进平是突然变道，现在轮到他。比起警察，他更怕被别的东西抓住。”

    说完，他看向颜文斐。后者沉默了一会，开口：“你觉得这和速亦达有关？”

    “速亦达当然脱不了干系，但他们没做任何事。”

    “有人故意害他们？”

    “刘小利的电动车是好的。”

    颜文斐沉默了。裴右看了她一眼。问题在两个人面前摊开了：如果刘小利的电动车没事，那前两起事故是不是都只是普通车祸；如果是，那这三起事件是有联系，还是只是巧合。如果不是，刘小利和他们两人的一系列行为又要如何解释。

    而如果刘小利的情形同样适用于其他人，电动车从头到尾都没有问题，那刘小天是否真的如他们所说，在一年多前被烧死在高架桥下。

    “他们的董事长在这个月初自杀了？”

    “没错。”

    “你觉得刘小利在怕他？”

    “他们俩甚至都没见过面。”

    颜文斐低头。裴右看着她，问：“你从哪知道的这事？”

    “电视新闻。”

    “里头怎么说？”

    “6月1号早上被发现，死因是坠楼，外界猜测是因为精神压力。”

    “精神压力？”

    “好像是公司上市准备了很久，然后家庭关系不和之类。没有细说。”

    裴右陷入思索。外面马路上的车一辆辆开过，喇叭和颠簸的声音清晰可闻。窗外路两边的行人已经不多了，树木在车开过刮起的风下来回摆动。江对岸办公楼上的显示屏上写着20:46，他注意到门口旁树荫下的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