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里静悄悄的，连秋风都停滞了下来。
    玖玉珏将仪式长剑置于左手，垂在身侧，右手将自己腰间佩剑连同剑鞘一起抛到了花玲珑面前。
    花玲珑伸手接下，却并没有拔出剑刃。
    “玉珏公子，交手之前，再一起喝上最后一杯，可好？”
    她的眼睛里已经盈满了泪水。
    仪式长剑的剑尖轻微晃动，玖玉珏感受着寺院内的气息。
    除了他们两人，依旧没有其他人的气息。
    “好，那就喝这最后一杯，然后我再给你个痛快。”
    花玲珑将玖玉珏的长剑挂在腰间，从袖筒里掏出小小的酒盅，走到玖玉珏面前抬起手来。
    后者什么也没说，他的脸上看不出是哭还是笑，葫芦晃动了一下，又一次，或许是最后一次，为她把酒盅斟满。
    花玲珑的手抖了一下，酒盅落到了地上，里面的液体泼洒开来，在地面上晕起了点点深色的阴影。
    她用力抱了回来，把脸埋在了他的怀里。
    “玉珏……我不想死啊……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明明那么多坏人、讨厌的人都还没死、都还好好活着，为什么死的要是我？”
    “我明明好不容易遇到了你……还好不容易去了自己想去的地方，而且还玩的很开心……是因为我太贪心吗？我就没资格过开心的日子吗？所以老天才惩罚我，每次我感觉情况就要变好一点了，他就把我砸到更深的泥坑里面？”
    虽然带着哭腔，但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只是用十分愤懑的语气在玖玉珏的胸前恨恨的说着。
    虽是做戏，亦是真情实感。
    玖玉珏只能机械地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他能说些什么？他不知道。
    夜更深了，连月光都已经隐藏在云层之中，看样子今天又会是一个雨天。
    院墙墙沿上的夜明草也已经如同睡着般不再明亮，只剩下点点稀疏的荧光，就像是临终前的叹息一样。
    “唉，人真是奇怪，对不对？我以前过得还不如现在呢，居然能那样毫无希望地忍耐着重复的一天又一天……嗐，我之前还想过，要是有人愿意听的话，我一~~~定一定，要好好诉诉苦，说说自己这些年过得有多不快活。可后来才发现，大家好像过得都不快活……到头来，我的时间也所剩无几，想和你分享的，却只有那为数不多的快乐。”
    玖玉珏没有说什么，只是用力抱了抱她。
    花玲珑似乎被抱得很舒服，她拍了拍玖玉珏的后背作为回应，继续说了起来，她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如同幽灵般回响。
    “唉，就当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何况，嘻嘻，还有这个可以留作纪念。”
    她把手伸到他胸前的口袋里摸索着，掏出河市上最后得到的两根黑羽券书。
    花玲珑的整张面孔都在散发着容光。
    玖玉珏苦涩地微笑着，无论是计划还是实际情况如此，她此刻显然已是回光返照了。
    “别摆出这种表情嘛，留在这个寺庙里不出去，我也会缓缓死去，就像是那些在医馆里躺了很久很久才死的人一样，又有什么意思？”
    她把玩着松香里的券书，最终又把它们塞回了玖玉珏的怀里。
    “喏，找下一个小姑娘一起去河市也可以哦。忘了我吧。这种愁眉苦脸的表情我可不喜欢哦。”
    他眨了眨眼，气恼地抽了一口气，终于张开了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一言不发地嘴巴又给闭上了。
    “嘻嘻，玉珏，你还是这副表情比较有趣。”
    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手指一勾，鲲鹏披风便飞到了她的手上，花玲珑踮起脚尖，为玖玉珏仔细地系好了披风的带子，后退两步，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低声欢呼着，再次扑回了他的怀里。
    “谢谢你愿意陪我我去外面游逛，谢谢你给了我那么多惊喜……这条裤子我也很喜欢……要是你能稍微记我一段时间……虽然短暂，但真是逛得很开心……这样就可以了……”
    连同着气息，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眼眸里的红光却突然明亮起来，“……我完全相信玉珏，所以，动手吧。”
    四周的夜明草彻底熄灭，黑暗完全占领了小小的寺院。
    花玲珑猛地向后退去，右手拔出玖玉珏给她的长剑，横在胸前，接着脚上一蹬，如同鬼魅一般朝玖玉珏袭了过来。
    玖玉珏扬起仪式长剑，只守不攻，似乎打算先看清楚花玲珑的剑路。
    “哈，除妖师就只有这点手段的话，可没法送我上路吧！”
    花玲珑高声叫道，她的眼神越发明亮，无论是力道还是灵力都提高了数倍，然而她的身体却比之前更快地溃散开来。
    玖玉珏左手长剑乱舞，一时之间，乒乒乓乓的兵刃交错声响彻寺院，他的右手裹在白绫之中，捏着剑诀，随时准备着催动花玲珑裤筒上的术法。
    然而院子里依旧只有他二人激斗所迸出的气息，灵力在大气中回荡，将地面上白色的柳絮状精魂残骸震得飞起，如同白雪纷纷，盘旋在二人的身旁。
    玖玉珏的眼眸也渐渐红了起来，终于，他的头发也开始发白了。
    这样下去，花玲珑很快便会香消玉殒，世间将再无此人。
    “差不多了，不如还是让我给你个痛快吧。”
    玖玉珏用力挡开花玲珑的一发攻击，接着双手持剑，从下向上用力一挑。
    花玲珑来不及侧身闪避，只得硬接下这一击，整个人飞到空中，然而玖玉珏右手扯着白绫，她又急速坠落了下来。
    她的眼神中带着惶恐，那惶恐下却隐藏着信任。
    玖玉珏向前踏了一步，双手紧握剑柄，剑尖对准了花玲珑的身躯，只待她落下，便要将她从胸口贯穿击杀。
    双臂斜着向上用力一刺，玖玉珏这一次终于用上了十成力气，他的眼神里也已经只剩下纯粹的杀意！
    若是他所料有差，那么说明此间并无第三人，花玲珑起码得了痛快，而他之后自己殉情便是解脱。
    清澈的兵刃声响彻在这荒野破庙之中。
    一股剧痛从胸前传来，玖玉珏的身体向后猛地退去，直到撞到了大殿的外墙上才停了下来。
    “哈哈哈，不好意思打断施主的好兴致，不过，施主若是再打下去，老僧这边就会有些困扰了。”
    花玲珑立在原地，挠着下巴说道。
    “火！”
    玖玉珏立刻低喝一声，花玲珑裤筒上的符咒随即猛烈燃烧起来，院子里瞬间明亮起来。
    火势来的极其迅猛，甚至发出了破空之声，然而片刻之后，又被花玲珑不知怎地便迅速熄灭掉了。
    “嗯？看不出来施主年纪轻轻，命却还蛮硬的……况且还真是很残忍，明明刚才还抱着这山精亲热不舍，这会儿就狠心到把她给火化了吗？”
    借着刚刚那一瞬的火光，玖玉珏清楚地看见，花玲珑头上的剑疤里，伸出了一条瘦骨嶙峋的手臂。
    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就像是被铁锤砸了似的，又闷又疼。
    玖玉珏把手往怀里一探，摸到了花玲珑在占卜店送给自己的青玉戒指。它替自己挡了一剑，这会儿已经碎成了两截。
    “施主莫慌，若是施主愿意，老僧是十分愿意帮施主来个痛快的，之后还能把你们两个少年少女的残骸葬到一处呢……若是你们那时候，还能剩下什么残骸的话……”
    玖玉珏眯起发红的眼睛，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山精的精魂在自己身体里流淌，胸前的痛楚正在迅速地消散。
    突然，以花玲珑为中心，院子里刮起了一股阴冷的旋风，四处散落的白树精魂残骸聚拢起来。
    精魂的残骸逐渐化成了一个高大的人形，这人形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那条从花玲珑额上剑疤处伸出来的，瘦骨嶙峋的手臂。
    花玲珑的身体无声地朝地上倒下了。
    精魂残骸将手臂塞进了身体里面，片刻之后，那残骸最外层的颜色开始变化，最后竟然成了一件灰色的僧袍。
    觅心和尚眨了眨红色的眼眸，似乎对这幅新的身躯颇为满意。
    玖玉珏终于把自己被打断的肋骨接了起来，正欲起身，拔剑攻上前去。
    一阵剑风刮过他的身侧，“咔嚓”一声剑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砍断了一样。
    “哦，原来如此，没想到就算是山精，也没法在夜里看得太清楚……还是说需要练习和习惯一番才行？”
    觅心的声音中充满了游刃有余，玖玉珏向右侧跳开，激起来的石屑蹭到了他的脸，他连忙把肩上的龙头面具放到胸前的内兜里。
    仅仅一剑，他身旁的殿墙，被觅心随手一剑，便劈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真是奇怪，施主不仅命硬，还有如此不错的身手。难不成是修行了夜视之术？和老僧说说如何？我知道施主不是哑巴。”
    在记忆里见过觅心和尚的身手，玖玉珏丝毫不敢怠慢，在院子里左右腾挪，缓缓拔出了剑。
    他又兜了两个圈子，摸清楚了剑风的来势，挥剑拨开觅心的长剑，接着猛地砍了下去。
    有戏！
    然而觅心却哈哈一笑，向后跃去。玖玉珏一惊，连忙扭动身体，剑锋向左一摆，堪堪避过了花玲珑倒在地上的身躯。
    他连忙抱起了她，却感觉到头皮发麻，连忙侧头躲开，又跟着伏低身形，抱着她的身体朝院子的角落里滚了过去。
    用手稍微摸了一下，自己左侧的头发被干净利落地划掉了一撮儿。
    这和尚的剑锋上，没有一丝邪气或杀气。
    仿佛他就只是在砍瓜切菜而已，丝毫不觉得自己在杀人或者伤人。
    玖玉珏用剑身划开花玲珑的裤筒，接着用手在葫芦上一拍，几股酒箭激射而出，在院子里肆意挥洒着。
    “哦？施主这是要请老僧喝酒吗？”
    觅心的声音在院子正中央响起，他正在缓缓地朝这边接近。
    “是啊，你可要好好品尝一下。”
    玖玉珏出声的瞬间，剑尖果不其然地袭向了他的胸口。
    太快了。
    剑尖毫无阻碍地贯穿了玖玉珏所穿的鲲鹏披风，觅心在黑暗中发出了放松的轻笑声，“老僧是和尚，这酒，还是施主黄泉路上，和这小姑娘一起喝吧。”
    鲲鹏披风却在此时突然抖动了起来，接着向觅心的脸上一扑，连同着剑身一起，紧紧裹住了他的手臂。
    花玲珑被切下来的裤筒不知何时沾满了烈酒，落到了觅心的正上方，玖玉珏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
    “火！”
    花玲珑裤筒的布片在空中炸开，飞舞，四散。
    火焰如同雨点般落了下来，在鲲鹏披风上炽烈燃烧，将红色映得更红，炽热的光芒照亮了整个院子。
    “很聪明。”
    通体纯白的觅心褪去了脸上的笑容，语气冰冷地说道。
    身处在火雨之下，披风所做的牢狱之中，他仍旧面不改色地伸出左手，毫不犹豫地扭断了自己的右臂，接着左手的手指扭曲着越伸越长，把玖玉珏的长剑从披风里给掏了出来。
    嗤嗤几声，鲲鹏披风已经是地上的红色碎片了。
    一阵旋风掠过，白树的精魂残骸汇聚到了他的右肩下面，顷刻之间，便化作了一条崭新的臂膀。
    “说起来，我总是得感谢你一下才成，还好你拼死拼活把这个小丫头给我从河市上带回来，还带着她做了那么多调整……不然老僧我，可能就要阴沟翻船了。”
    觅心看了一眼角落里躺着的花玲珑，她身体的溃散已经停止，额头上的疤也已经淡了许多，但依然毫无生气。
    事情果然并没有按照这和尚预期的发展，所以他才被自己逼了出来。
    机会仍然存在。
    既是如此，玖玉珏依旧丝毫不敢大意，轻轻摇晃了一下剑尖，语气平淡地说道：
    “作为和尚，你还真是欲念深重啊。”
    ”哈哈，施主所言差异，欲念乃是为了一己之私，老僧只是对信念有些执着罢了。“
    觅心摊开手，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
    “所以，这就是你到处夺取妖魔，不断杀人夺舍的理由？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凤凰，能反复涅盘吗？”
    玖玉珏眯着眼睛，沉声问道。
    觅心这会儿的身体是精魂残骸构成，不带丝毫恶意与杀气。
    但玖玉珏在手中的仪式剑沾了酒水之后，察觉到这把剑曾经夺走过多少生命。
    那上面纠缠着无穷无尽的杀气与怨气，剑柄上的圆环，此刻浮现出一圈精致的火焰。
    玖玉珏想起了卷轴里术法的名字，师父确实和自己提过几次。
    凤凰羽。
    虽然名字中带有凤凰，但却是燃烧他人，来帮助自己重获生命活力的术法。
    “你瞧，凤凰也需要筑巢嘛，总不能突然在天上就‘哗啦’一声着起火来，然后就涅盘重生吧？那岂不是在涅盘前就从天上掉下来摔死了？凤凰在涅盘的时候还是很脆弱的！所以要筑巢啊，筑巢，那倒霉的梧桐树，每有一个凤凰涅盘一次，就要死一棵梧桐树啊~”
    师父聊到这术法时，是相当不以为然的，所以玖玉珏也就没有用心记忆。
    “实不相瞒，其实大多数施主都是自愿帮老僧一臂之力的——别急，且慢动手。”
    觅心摆了摆手，甚至把剑插到了地面汇聚起来的精魂剑台上。
    “你想救那个小姑娘，是不是？老僧其实是有办法的。”
    玖玉珏微微睁大了眼睛。
    对方显然是在骗自己。
    “说来听听。”
    但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道。
    觅心得意地笑了起来。
    人就是这么一种生灵，就算心里已经明知了无希望，却还是会忍不住追求那缥缈的幻像。
    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也就是因此，才更加迷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