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之前已经杀过老僧一次了，这会儿居然还想再杀一次。”
    觅心躲到院墙下方，一排牵牛花如同瀑布般撒了下来，想要缠住他的身体，他在墙上用力一蹬，身体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回到了院子中央。
    “况且，老僧给了你机会做想做的事，你也和这位除妖师小朋友去河市上卿卿我我、玩个痛快了，不感谢老僧也就罢了，还在这儿痛下杀手，如此不懂感恩……罢了，人性本就如此。”
    花玲珑神色一滞，手上的动作慢了几分，觅心立刻欺身上前，两个起落，已经逼到了花玲珑的面前。
    她急忙抬了抬手，一张由几十条藤蔓组成的绿色巨网，挡在了觅心面前。
    仪式长剑穿不透这厚厚盾牌。
    然而觅心的攻击目标却并不是花玲珑。
    他抡圆了膀子，仪式长剑向他的正后方甩了出去，冰冷而锋利的剑尖闪烁着夺命的光辉，直冲向玖玉珏的胸口。
    原来朝前的突刺只是假动作！
    花玲珑大惊失色，连忙蹲下来朝地面用力一拍，玖玉珏的前方立刻竖起一大片荆棘，组成了一道保护屏障，眼看着长剑就要撞上荆棘，花玲珑全力催动着灵力，荆棘也因此变得更加厚实，为得自然是将长剑直接挡住。
    玖玉珏一脸焦急，他勉强提高声音叫道：
    “玲珑小心！”
    觅心用力踏上一步，这一脚突然变得如此沉重，整个院子都被他踩得微微颤抖。
    藤蔓巨网竟然在一瞬间就被他用双臂的蛮力硬生生地给扯开了！
    “好久不见，山精施主。”
    巨网的裂缝间，探出了觅心得意的笑脸。
    花玲珑双眼中的花朵绽放得更加灿烂，两股精魂激流从中射出，涂抹在了藤蔓巨网上面，大量的花朵立刻开始绽放。
    觅心却在花朵绽放之前，便已经主动松开了双手，巨网收回的力量立刻把他向外弹了出去——弹向了玖玉珏坐着的正门。
    这和尚大喝一声，从荆棘墙上拔出仪式长剑，接着一脚将荆棘墙踢到一边，再一次用力刺向了玖玉珏的胸膛！
    花玲珑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她双眸中的花朵立刻凋零了，恢复成了她平时那红宝石似的眸子。
    一声令人不快的闷响，像是骨头被剧烈冲撞所发出的声音从玖玉珏的胸前传来。
    在花玲珑的注视下，觅心的仪式长剑贯穿了玖玉珏的胸口。
    明明已经按照在偏殿中计划的那样协同作战了，却没想到……
    花玲珑绝望地瘫倒在了地上。
    就算是她，这会儿也已经看出来了。
    方才的追逐战中，觅心并不是仓皇逃窜，而是脚下踏着特定的步伐，将寺院里散落的精魂残骸席卷起来，化为己用。
    “哼，已经失去斗志了吗？站起来吧。”
    将玖玉珏扛在肩上，觅心已经走到了花玲珑的面前。
    他连话语中都已经充满了灵气，花玲珑根本无力反抗，只得顺从地站了起来。
    “喏。”
    觅心把什么东西递了过来，花玲珑顺从地接到手上，这才发现，居然是仪式长剑。
    长剑上沾满了玖玉珏的鲜血，然而玖玉珏的胸前的伤口处却并没有血流如注，反而被根须所堵住了。
    “很巧妙的作战方案……不过很可惜，老僧运气要比你们好上一丁点儿……那么，这下反而省事儿了，你自己将他身上的山精精魂给取出来吧。”
    花玲珑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仪式长剑再一次贯穿了玖玉珏的胸口。
    她闭上眼睛，不愿去看玖玉珏的样子。
    后者似乎已经没有了感觉，只剩下一口气还吊在那里。
    然而这次，却已经没有龙髓腰带之类的宝物来救他性命了。
    玖玉珏头发上的白色彻底褪去，然而他的头发并没有回到原本的漆黑，反而渐渐显出了缺乏光泽的灰色。
    觅心此时正在寺院中走来走去，他的脸上满是激动之色。
    “哦，对了。”
    他突然停下脚步，走到了花玲珑和玖玉珏的旁边，语气冰冷地说道：
    “差点忘了……把他的眼睛给我废了，就像我之前调整你那样，快做！”
    花玲珑感觉自己就要昏倒过去了，但她的手却依旧在挪动。
    片刻之后，原本已经没多少精魂流出的玖玉珏，一股新的精魂从左眼处又流出了来。
    “哼，老僧也不是没说过，可以给你们两个痛快……罢了，人之常情。玲珑姑娘也不必太过哀伤，再过不久，老僧的仪式便会结束，那时姑娘就可以安然休息了。”
    觅心说完，见花玲珑并不应答，便也不再多说，继续在寺院里踱着步子，等待着仪式的完成。
    “哼……”
    一声嘲讽，在花玲珑面前响了起来。
    她惊喜地抬眼看去，嘴角挂着不屑笑意的，不是玖玉珏又是谁？
    “哦，真是命硬，不过只是徒增痛苦罢了。玲珑姑娘，把他的右眼也废了。”
    花玲珑摇着头，手中的长剑却朝着玖玉珏的右眼划了过去。
    “哈。你也就这种水平了。就只知道防止我用山精的精魂来强化眼睛吗？”
    玖玉珏语气轻蔑地说道，接着竟然主动探头，撞上了花玲珑的剑尖。
    觅心回过头来，却看到玖玉珏的双目已经变成了两个血窟窿。
    “小子，你就这么想早点死吗……”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其中的杀意却渐渐浓郁。
    “呕！——哈！你现在根本不会杀我，我可说的有错？”
    玖玉珏干呕了一声之后，嘲笑着大声继续说了起来：
    “说到底，阁下早在山腰，就可以吞噬掉你心心念念，精心准备好的，化为山精的花玲珑……而你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无非就是为了连同我的那份山精的灵力一同吞噬，我可说的有错？”
    觅心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脚下继续走了起来：“你说的没错。要不是因为你分走了那不到两成的山精精华，老僧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玖玉珏嗤笑一声，“所以，你才耐心等待到我和玲珑的灵力愈发接近，足以让我也显出山精特征之后，方才出手，我可说的有错？”
    “并没有错！”
    觅心站住步子，点了点头，接着继续迈步前行，“可惜玲珑姑娘她没你这般心狠，交手之时自然打不过你，若是她就那样被你杀害的话，嘿嘿，那老僧之前这么多努力，岂不是顷刻之间全数化为泡影？然而她始终下不去手，老僧这才不得不提前出手”
    原来如此。
    首先，这和尚果然听不到偏殿中的事情，至少也在装不知道。
    其次，他果然是希望玖玉珏被杀，而花玲珑则需要在他规划的时间和地点上死去。
    最后，他也根本没想过玖玉珏是抱着要死一起死的心志，才最终对花玲珑展开了最后的攻击。
    “不问了吗？若是还有问题，尽管问来便是，老僧让你死个明白。不过时间不多，若是想问，还是捡几个容易的问题为好。”
    觅心已经开始从寺院的边墙下离开，他步伐缓慢地朝着中央的阵眼处走着。
    “呕！……所以，你只是因为怕我用山精的精魂强化眼睛，所以才要弄瞎我吗？还是说有别的理由呢？”
    玖玉珏又是一阵干呕，就好像他腹中在翻江倒海一般。
    他喘息着平复了呼吸，提高音量继续询问道。
    “哈，二者兼而有之！第一，确实如你所说，虽然老僧不知道你从何而知，不过你似乎还挺了解老僧的术法，还有这一只山精的特性，好在你学艺不精，先废了你的眼睛，自然就会乖巧许多……不过，第二，则是因为老僧不喜欢你的眼神。”
    “嗯，没事，你喜不喜欢与我们何干？”
    玖玉珏语气不屑地回应道，他的面孔柔和了下来，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平静的气息。
    要问的都已经问清楚了，自己的猜测并没有错。
    “玉珏，动手！”
    脑海中的小花玲珑双手持剑，大声叫嚷道。
    玖玉珏又一次干呕起来，花玲珑听到他嘴里发出了一声闷响，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腹中反弹到他的嘴里，撞在他的牙上。
    觅心已经站到了寺院的阵眼上，他抬手一抓，仪式长剑便立刻朝他飞了过去。
    仔细地再次确认了阵眼的位置之后，觅心将仪式长剑插进了脚下的地方，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了起来。
    花玲珑立刻发出了痛苦的哼声，借着阵法，觅心正在吸收着院子里的精魂残骸，以及她和玖玉珏的灵力。
    嘎吱嘎吱。
    玖玉珏似乎在嚼什么东西，他的嘴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觅心皱了皱眉，身体微侧，正对着玖玉珏，似乎打定主意先把他吸干。
    花玲珑的压力骤然减轻了，然而她的消耗实在是太大了，身形摇晃了几下，她最终还是躺在了地上，动弹不得了。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觅心闭着眼睛感慨起来，没想到这除妖师年纪轻轻，竟然已经有了如此多的精魂，若是自己没有提前做这么多准备，此番竟然要被他们就此逃掉。
    玖玉珏身上的精魂如同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地投入到了觅心脚下的阵法之中，到后来，竟然如同洪水一般，直接冲进了觅心的身体里。
    “哼，多点，再多点！这点怎么够看！”
    觅心感受到了玖玉珏不断加快的速度，语气讥讽地说道。
    “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耗到什么时——呃！”
    说着说着，他竟然身形一晃，险些从阵眼处跌出来。
    玖玉珏仍在嚼着什么，他的牙齿上闪烁着红光和白光。
    山精的灵力可以强化肉体，然而他身体里的量实在太少，只能强化一两处关键之所在。
    原本，若是没有刻意引导的话，他也会和花玲珑一样，变成红瞳白发的模样，那样一来，虽然长久来看，或许可以有助于修炼，毕竟可以更快地聚集灵气。
    但却无助于让他们活过眼下的艰难，毕竟，在符文的帮助下，花玲珑的灵力也会被觅心不断地吸走。
    故而，牙齿，才是玖玉珏最终选择的强化方向。
    那块从河市上作为安慰奖赢来的精魂石，这会儿正被他用变得如同开山利斧般强力的牙齿咯吱咯吱地啃咬着。
    精魂石乃是最纯粹的精魂结晶，而这石头先是被玖玉珏咬了个四分五裂，紧接着，其中的精魂排山倒海般涌了出来，顺着玖玉珏的引导，朝觅心的方向猛扑了过去。
    “喝啊啊啊啊啊！”
    觅心突然大吼起来，僧袍因为灵气而膨大，他整个人变得像是一个充满了气的皮球。
    这一天实在等了太久太久。
    为了实现那些遥远的目标，长久的生命是必须的。
    就算牺牲他人的性命也在所不惜……他怎能倒在这里！
    “雕虫小技！”
    觅心拔起仪式长剑，在空中猛地一挥。
    无数巨木朝天空中喷射出去，穿透了寺庙上方的术法结界，片刻之后，寺院墙外传来了不绝于耳的轰隆声，似乎是一大片崭新的森林从天而降所砸出的声响。
    玖玉珏皱着眉头，在叶舟上，红玷也用了类似的方式，来消解身体内快速积累起来的过多精魂。
    “别慌！快点继续嚼石头，然后把我放到白绫里面去！”
    小花玲珑在他的脑海里毫不气馁地大声叫喊着，玖玉珏依言而行，尽管精魂石硌得他牙齿生疼，但他还是加快了嘴里的动作。
    脑海里，小花玲珑像是坐着滑梯一样，从他的视线中越滑越远。
    “谢啦。”
    这是她从自己脑海里消失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股暖意流淌到了白绫上，虽然玖玉珏看不到，但他却感觉到白绫逐渐热得发烫。
    觅心仍在挥剑狂舞，动作的幅度却开始逐渐降低了。
    “哈……哈！施主，若是现在放弃……不，放弃也没用了，老僧定要好好折磨你二人一番，方解我心头……呃？！”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胸前。
    在觅心身后，一个雪白的身影正拿着两柄长剑，剑尖化为两根巨大的白色树枝，交错着从他的身后将他贯穿了。
    “没用的……老僧这已经不是实体……”
    觅心试图松散身体，却发现身体如同粘在白色树枝上一般动弹不得；
    试图凝固身体，却被玖玉珏继续冲刷过来的精魂，吹得东倒西歪。
    “和尚，你的时辰到了，不再挣扎的话，或许我还可以救你一条性命，助你恢复原本的形体。”
    雪白的身影开口说道，玖玉珏虽然看不见样貌，但却依旧可以感觉到灵力的形状，说话的家伙和玖玉珏在记忆里看到的白树山精十分相似，可其中又夹杂着不少和那个凶巴巴的“花玲珑”——也就是红玷——的气息。
    “当然啦，你挣扎得话也很好，姑娘多少可以折磨你一会儿，以解心头之恨！”
    玖玉珏听到雪白的身影意料之中地换了一副腔调，语气凶狠地说道。
    “施主……好心计。”
    觅心的声音终于虚弱了下来，他试图将残存的灵力汇聚到手腕上，然而身后的身影抬手一挥，他的手腕在下落时便已经碎散开来，只剩下仪式长剑落到了地上。
    他终于长叹一声：
    “罢了。老僧愿赌服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过若是放了老僧的话，老僧之后还是会再来试着夺走这山精的灵力……”
    觅心看着躺在地上的花玲珑，不甘心地说道。
    言下之意，便是唯死而已。
    白树的气息又回到了平和的样子，虽然仍然能感到凶恶的气息，但玖玉珏却能感觉到她似乎十分困惑，不知该如何是好。
    刚刚还打的乒乓作响的寺院，此时竟然突然又陷入了沉默，连地上躺着的花玲珑，也不再痛苦的呻吟。
    天色已经开始明亮起来，鱼肚白在东方告示着白天的到来。
    玖玉珏摇了摇头，没有立刻回话，他摸索着走到了花玲珑的旁边，朝着她注入了一些灵气，花玲珑立刻活动了起来，她只是用力过度，并没有真的昏过去。
    她走到觅心面前，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终于，玖玉珏打破了宁静，开口说道：
    “和尚，还有一事要问，你……三年前，可曾在玉门附近，陷害过一位叫雪影的除妖师？”
    他自然也知道，师父平时所用假名颇多，但还是先问了这个最常使用的。
    虽然看不见，但他依然从气息上感觉到，觅心明显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老僧那时确实路过了玉门，不过见过与否，则是无可奉告，施主既然能找到老僧，何不自己去探索一番？”
    玖玉珏顿时面露焦急之色，拿不准对方究竟是疑兵之计，令自己不敢动手，还是真的见过，却不愿告知自己。
    “蠢货，折磨他一番，自然就什么都招了！”
    觅心身后的声音语气不屑地说道，院子里旋风又起，显然是受了山精气息的激荡所致。
    “不可。”
    玖玉珏、花玲珑、还有觅心身后的白色山精同时说道。
    山精的嘴巴噘了起来，闷闷不乐地止住了杀意。
    玖玉珏叹了口气，“既然阁下不愿多说，那在下也只好自己再去探索，不过阁下方才居然在四处躲闪之时，依旧能够利用阵法，把这山精院子里的精魂，短暂地化为你自己的力量……这等手段，难道也是阁下自己长年苦修所得？”
    一个人的寿命是很短暂的，尽管眼前的和尚身上灵力颇多，但依旧和自己一样，是个人类。按理来说，除非天赋极高，否则不可能仅仅头发灰白，便同时将术法和武艺修炼到如此地步。
    觅心只是摇了摇头，“施主倒是颇具胸怀……不过，老僧还是那句话，施主不妨自己探索。”他微微一笑，转头看向站在旁边，始终一言不发的花玲珑，突然剧烈而痛苦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怎么啦，小朋友，你……这次恐怕真的要赢啦。咳！不过，你这副表情，被你赢了，也真是毫无意思可言……”
    花玲珑脸色暗了暗，终于张口说道：
    “我……我想起来了……你把我从故乡带了出来……但，你又杀了山精姐姐，还想杀我……”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虽然我知道，你觉得这些对你来说，都是因为想做便有意义，因为有意义所以就可以去做……但是，有些事情是可以不做的。”
    觅心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波澜，“各人各有缘法与追求，若是想杀我就动手吧，不然，我始终是要伤害二位性命。”
    “嗯。”
    花玲珑闭着眼睛，最终，小声说了句“谢谢”。
    “慢着慢着，怎么你们就做决定了？”
    和白树融为一体的红玷突然制止道，她的手腕也跟着动了起来。
    随着她的动作，觅心胸口的巨木突然再次膨大了起来。
    然而在巨木膨大之前，觅心的脸庞显出一丝微笑，接着便快了一步，自发地散落成了白色柳絮状的精魂残骸。
    一缕阳光恰在此时喷薄而出，照亮了整个寺庙。清晨的寺庙冷冷清清，只剩下相顾无言的二人与一山精。
    觅心身躯上的白色精魂残骸没有回到花玲珑的身上，而是散落在地上，随着阳光的照射而开始缓慢消散。
    没有丝毫的痛苦，又或许，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在了，只不过此时才终于消亡？
    随之而来的，长剑深处发出一股凄厉的声音，仪式长剑上的阵法爆碎开来，化作了一摊血水。
    “这样也好，我不喜欢无意义的折磨，也不喜欢杀人。”
    白树山精神色平和地说道。
    “我要！我还没报复他呢啊啊啊啊！”
    跳到觅心散落的柳絮残骸上，跺着脚用力踩来踩去，山精用截然不同的粗鲁语气大声抱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