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诡谲的雪山、小屋、老妪消失不见后，司缨脑中如坠千斤大石，眼前一黑，猛地失了意识。

    等她再一睁眼，一把杀气腾腾的弯刀迎面劈了过来。

    她下意识抬手去挡，却发现自己两手空空，根本就是拿肉身硬碰，忙往另一侧一躲，以求片刻喘息之机。

    但接着，眼前一道刺目的光闪过，那把弯刀被重重击开，对方因此将武器脱了手，锋利的刀深深地刺进地面。

    但这并没有让对方停下。

    司缨得了机会，趁着这个当口后退数步，眼眸轻抬，看到对方周身缭绕的黑雾，她立时就明白了，这是只魔。

    从他煞白发直、呆滞涣散的眼以及那乌黑的唇流下的黏涎可以猜出，这是只下等的，没有心智的，只知道杀戮的魔。因为没有智力，武力倒是颇高，梢微有些棘手。

    虽然某种程度上他们是同类，但司缨还是打心底讨厌这种魔。

    那魔没了武器，也不想着捡，狼顾鸱张地朝着她的方向扑过来，却在中间被方才救她的人一拦。

    一柄不出奇的寻常铁剑刀锋一横，便借着魔冲来的力道切向那魔的脖颈。只听得“哧”的一声，那魔的面容僵住了，随着被切下的头颅慢慢坠落。魔身已死，魔气周转不灵，很快，便化作了四散的黑烟消失。

    持剑者从容收剑，却语气不耐地问：“你是何家弟子，怎得如此愚笨，见了魔来，居然不提剑相对，反是步步后退？”

    这持剑者头发花白，穿着粗布衣衫，总觉得让人眼熟，等开口了，司缨才发觉，这不正是那位高台上看不见面容的道人吗？

    可他不是说，这里的幻境只是对过去的重映，并不可控吗？缘何她能身如幻境，还让这原本幻境的主人公见着了她？

    “你这小辈，年纪轻轻，昏聩了不成？怎的不答我的话？”

    见司缨久久沉默，仙会道人耐不住性子，怒斥出声。

    司缨忙应道：“我并非修道者，今次是误入此地，不知如何应对，才急于躲开。”

    “误入？”道人先前低睨的目光终于变了变，鹰目一厉，司缨便觉得自己周身都被一道灵气扫了一遍，或许是确认了司缨确实毫无修为，他皱紧了眉，喃喃道，“怎么会让一个凡人误入？”

    接着他环顾了一圈，此处因魔袭击，不少屋舍都被毁坏，说是颓垣断壁也不为过，显然不能将人安心地放在这，于是他道：“既如此，你同我来吧，你无自保之法，此处不安全。”

    司缨点头。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这道人，心中不可控地出现一股诡异的熟悉。事实上，这道人虽然头发花白，面容却不太显得出苍老，只约莫四五十岁的样子，却不知为何，有了这一头白发。

    停留仙缘山十几载，除却仙道大会远远见的那一面，她竟还在别处见过这人？

    道人不知她心中动荡，走了一段，便莫名停在了路中间，他掌中银光一现，便出现了一个通体白润的令牌样事物，他将那东西往前一按，像是中间有道看不见的门轰然开启，接着一道金色的涡旋出现在了原地。

    道人闪到司缨身后，推推她：“进去。”然后自己也跟着进去了。

    要不说仙法奇诡呢，上一秒，司缨还在那荒凉的魔袭之地，下一秒，周遭的景象便成了峻宇雕墙，大约是什么大人物的居所。

    道人先前有些高傲的姿态在进来的一瞬间陡然消失，换上的则是一副谨慎而尊敬的面貌，他示意司缨赶紧全了礼数，自己微微则躬身，朝着眼前穿着黄衣的人一拜，低声道：“陈仙人。”

    “嗯，”这个身形臃肿的黄衣仙人应了一声，问道：“那边可都结束了？”

    “都清理完了，只不过在清理最后一只的时候遇到了个凡人，小道不敢自作主张，故将她带来了。”

    “嗯？凡人？”陈仙人笨重的身躯慢慢转过来，用肚子上的一坨肉对着两人，“此地怎会有凡人？不是已经尽数迁走了，可是你们没将事情做好？”

    道人头皮一麻，直觉不好，便立马跪下摇头：“都是按着名字点的人，若是少了这么大一个人，绝不会不知道的，仙人若是怀疑，直接按着她的名字找就是。”

    仙人看向司缨：“你叫什么名字，头抬起来。”

    司缨到底现在身为仙缘山弟子，怕自己出了什么岔子，于是胡诌：“清鹭。”

    仙会道人一下子就放心了，连忙道：“这地断没有一个姓‘清’的，都是同姓一个村，也都是些赵、李、王，之类的，真真是凭空出现的。”

    陈仙人这下心里也跟着疑惑了起来，他靠近司缨，手中仙术一起，便打算试探一番。

    他不知道，司缨离近了，却是看清了他的面容，心中震愕不已。

    真真是巧了，她，她做过眼前这仙人的心魔！

    叫她大开了眼界，知晓这世上竟有这么多珍馐美味的，正是眼前这位大腹便便，以“口欲”为心魔的陈仙人。

    他的心魔，全然因他家境几遭变换，由食不果腹到遍吃山珍，再几经波折，吃苦颇多，就算后来日子安定下来，也总担忧有一天会不会又吃不上这些好的。

    不过好在他的道心足够坚定：若当上仙人，必定少不了龙肝凤髓，他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于是糊里糊涂，莫名其妙地，他成功了。

    虽然也吃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司缨到底算和陈仙人相处过一段时间，因此对他的性格也有一点了解，不是那等出手伤人的，因此她看到陈仙人手中仙术发动，竟然一点也没有害怕，没有躲闪。

    陈仙人面上讶然，却是收了手，笑了：“倒是有意思，确实是凡人无误，不过，你怎的没有半点害怕？”

    “兴许是不知而无畏。”司缨糊弄道，“而且仙人本就是为救凡人而来，又怎么会为难我？”

    陈仙人哈哈笑了，摇头道：“罢了，罢了。”

    司缨却没他这么高兴。

    她此行的一切都仿佛在跟那仙会道人嘱托的背道而驰，非但自己横插幻境一脚，还对幻境的那些障眼的东西通通无视，直视且看清的眼前这一位仙人的面容。甚至她自己并不明白，为何会出现这些变故，不知道自己的师姐们是否也有这样的遭遇。如果是，那仙道大会的面目便倏然变得看不清起来了。

    但说起仙道大会……

    司缨看向身旁那位被仙人扶着起身的仙会道人，凝眸看着他面上的每处细节。

    是为什么熟悉？

    之前她总拿当凡人的经历回想，全然忘了自己做心魔的那一大段时光，今日叫她瞧见陈仙人，才突然想起，她当认识许多她做过心魔的仙人。除了仙人，更有好些没敢挑战成仙的，偶有心魔境，她也会在。

    百年过去，这道人会不会就是某个不敢成仙的旧人，毕竟人与仙之间隔着天堑，纵然道行高深，也总要被岁月磨砺，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修为跑不赢寿数，最终会慢慢苍老下去。

    仙会道人这一头白发，未尝不是这个原因。

    但心魔的记忆实在混乱，仙会道人如果与从前大变样，她是不太容易认出来的。

    她同时也想，认出来，又能做什么呢？这天地间，从来没有心魔与宿主相认的说法，说出来，也只会徒增祸端，于她而言，作为一个惊喜的发现，就可以点到为止了，大多仙人，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心魔有记忆。

    话说这边陈仙人托着道人的手臂，示意他起来，顺带着说了几句客套的赔罪话，安抚人心。道人受宠若惊，也用了好些客套话，一来二去，半天都没说完。

    却是平地有风起，仙道大会要给修道者看的，断不是这一来二去的繁琐礼节。

    陈仙人皱眉抬手，已确认了风来的方向，好巧不巧，正是司缨与道人方才进来的地方。

    原本浮现的金色涡旋渐渐停止了流动，一道道黑气从中顺着涡旋的轮廓翻滚出来，填满了仙气走过的每一个纹路，最终像是某种神秘的术法绘制完成，大团大团的黑雾涌了出来。几人尚没能反应过来，一只巨大的黑爪子倏地拍向雕金砌玉的墙壁。

    “轰——”

    那看似坚固的墙壁，在黑爪底下，如同豆腐渣一般被拍得粉碎。司缨与道人站得近，被黑爪带出的风波及，飞出了几丈远。

    司缨只觉得自己被一阵狂风拍在后背，接着自己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朝前飞去，她这一番，已是伤到了，再加上径直摔落在地，竟是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五脏六腑都散发着火辣的痛，她蜷缩了起来。

    除去被长□□穿心口的那片刻疼痛，她再没受过这么严重的伤。

    凡人的体魄受不住，她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仙人皱眉，他不能让一个凡人死在自己跟前，于是往司缨身上丢了术法，好让她在原地好好治愈身体，自己则冲向涡旋口的黑爪，手中仙气一动，一把锃亮的菜刀出现在他的手上。

    仙会道人咬着牙起身，他是修道者，因此伤是并不十分严重，但被偷袭，到底还是很不甘心，抽刀跟上了陈仙人，咬牙道：“这孽畜，我直接砍了它。”

    仙人听了这话并没有赞同，而是用手一止：“站住，带着那凡人，走得远远的！”

    道人以为陈仙人只是担忧凡人安慰，故道：“小道安置好，便回来。”

    “不要回来。”仙人举起菜刀，衣袍作响，“书没读透么？能习得仙术的上等魔，你斩得了？”

    道人瞳孔微微放大，看着黑爪所在的涡旋，终于明白：“它……它改了仙术传送……上等魔……智力超群……”

    原本的金色涡旋，是用仙术刻画而成的传送口，道人先前用的令牌，便是仙术的承载，唯有用仙术，才能够进入传送口。

    而那魔，明显是在入口习得了刻画的纹路，顺着纹路，习得了传送的印记，故而攻了过来。

    道人微微咬牙。

    这是他的过失。

    如果不是他急于请剿灭之功，急于让仙人知晓这莫名的凡人，他不会就那样囫囵扫过一遍便确认没有魔族在场。

    仙人仿佛知道他的心思，用菜刀砍向黑爪之余，转头怒视着面色纠结的道人：“不是你的错，我亦没有察觉，你且带着那凡人，保命为先！”

    接着，他感到一阵阻碍，只觉得那黑爪一瞬间柔软无比，似将菜刀砍在了水中。他疑惑地松了力道，看着黑爪变成一滩没有形状的黑水，正欲用仙术驱走，便见那黑水跳动几下，凝实成了一把和他手上一模一样的菜刀！

    呵！

    陈仙人嗤笑：“你仿得了我这刀，可你仿不了我的刀功！”

    说罢，他大喝一声，抡起菜刀再次斩了过去。

    “……什么？”

    陈仙人舞动菜刀的时候还是胸有成竹的，但当两把菜刀对上的那一刻，他面上的血色忽然消失得干干净净。

    因为他发现，对面这把仿制的菜刀，居然能跟他打得不分上下，他对于敌人向来没有保留，因此他这一招，也是存了所有实力的。

    他打不过这只魔，他现在可以确定。

    当人心生恐惧，做任何事都会少一分气力。

    “砰”的一声，陈仙人恍惚一瞬，被逮了空子，被击飞出去。

    “陈仙人！”道人正准备带着司缨离开，便看见一个硕大的身影栽到地上，分明就是陈仙人。

    “走……”陈仙人大约是被伤到了，说话的声音都小了起来，他想到身后还有一个修道的后辈和一个凡人，便忍不住站起身来，想要再次与那魔族对抗。

    传送门中的黑气越来越盛，那变成菜刀的黑爪再次变成黑水，接着又变成黑爪的模样，这一下，似乎这魔族爪上的兽身都要露出来了。

    陈仙人咬咬牙，把菜刀往地上一砍，双手变换，一股凌厉的气息传了出来。

    忽地，一把黑色的剑鞘拍了拍他的肩。

    接着，一个身穿雪色长衫的身影，出现在了几人眼前。

    陈仙人只觉得自己燃烧修为的动静一止，便看见前头那绝伦逸群的挺拔身姿。

    他见着剑鞘，大喜：“仙君！”

    仙君没有回头，只是颔首，随意地将剑鞘往传送口一送，好似遗世独立的飘遥仙人，他掌心微动，传送口登时绽开风刃无数，一剑可比万剑之势，隐隐听得见遥远的战鼓声传来，气势陡涨。

    寻常术法可仿，千古一剑难学。

    黑爪似乎承受不住这么多，急得变换成各种形状，最终变为一滩黑水。

    这千古一剑，才是仙道大会要给修道者看到的。

    但司缨没有从中得悟，只是紧紧抓着自己的心口。

    那是谁？

    她心跳到了嗓子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向着白衣仙君的方向用力跑去。

    直觉里，她应该知道那是谁，她必须知道那是谁。

    她听不见身后人焦灼的呼唤，她只是想，她要看看那是谁。可是她看得见仙会道人，看得见陈仙人，却无法看到仙君的脸。朦胧的光，遮盖了一切。

    四周的景象又开始一点点消失，这是幻境要结束的征兆，但她不愿意。

    她不想走，她强行要去靠近白衣仙君，她大喊，不顾眼前飞快黑下来的画面：“你是谁？我是不是认识你？”

    但幻境不可控，在她这里，溯光镜的所谓规矩，只实现了这么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