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
彼时的小殿下看不明白这神情,只当眼前这苍白的少年死里逃生,吓成了鹌鹑。
谢召收了弓箭,根本不理会南昭王和商林晚一路尾随的目光,径直略过了他二人,提着裙角进了山洞,小心翼翼绕过白狼的尸体,站到了时湛的面前。
商林晚拿眼睛瞟身边的男人,见南昭王饶有兴致地盯着谢召的背影,试探地喊:“主子,这......她......?”
南昭王回头瞥他一眼,商林晚犹疑不决,摸不清主子的意思,悻悻地住了嘴。
时湛毫无动静,自从她进了山洞便默默无言把脸转向一侧,不吭声不动作,胸膛起伏微弱,几乎与背后黑暗的石壁融为一体。只能看见苍白的一截脆弱脖颈,上面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谢召在他面前半跪下来,等了几秒,这人仍然没有丝毫反应,终于有点儿发愁。
这是被吓傻了,还是觉得面上无光,害羞了?
难办。
她想了想,凑近了点儿,冰凉的手掌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喂,公子。”
时湛半张脸隐在黑影里,呼吸清浅,好似睡着了。
谢召喃喃:“不会吓晕过去了吧。”
话音未落,时湛忽然像是被惊动了似的,一个翻身坐起,抽剑的动作极快。谢召还未反应过来,长剑已横扫而出,尖锐爆鸣声顿起,贴着谢召的耳侧向她身后滑去。
而后他一倾身,猝不及防将谢召拉至自己身后。谢召后背撞到了冰冷的石壁,她一个愣神,忽然觉得背后一空,竟是被那少年抽走了背后弓箭!
“若是你我都想活命。”他贴着她的耳廓轻轻说,急促的呼吸喷在谢召侧脸上,“乖一点,不要动。”
谢召在这个瞬间和他目光相接,对上一双俊艳隐晦的眼睛。
她在那个刹那忽然灵光一现,觉得那些话本子里规格小姐们之魂牵梦萦的少年郎,也没有这样的一双浓烈到叫人肝肠寸断的眼睛。
时湛在下一刻移开了目光。
而后少年回身拉弓,朝着山洞洞口某个暗黑无光的方向松手。箭矢如流星,溅起一地的冻土尘埃。谢召被他抵在石壁上看不清楚,只能听见那个方向传来一阵剧烈的动静,好似有什么东西正挣扎着拍打地面。
不一会儿窸窸窣窣的动静止了,周遭又一片死一样寂静。
“你不该来的。”
谢召回过神来,发现少年竟然在和自己讲话。她还没开口,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强撑着似的,继续开口:“你赶紧,从......”
话音戛然而止,少年身形晃了晃,手臂颓然垂下来,哼了一声不动了。
谢召收回点他穴位的手,试图推开晕在自己身上的人,结果一伸手少年的脑袋便向地面滑去,她又只能手忙脚乱把他拉回自己怀里。
借着这个几乎相拥的姿势,谢召错开视线,往方才南昭王和商林晚站的地方一瞥。
——山洞里早就空了,连脚印儿都没留下。根本不知那两人是何时走的。
仿佛这山洞里一直只有他们两个人,方才那两个锦衣华服、周身凌冽肃杀的人是谢召的一场幻梦。
可是低头一看,脚边的白狼喉间还在汩汩冒着鲜血,若这是黄粱一梦,未免也太惊悚逼真了些。
虽说不知这二人是什么来历,又是为什么莫名其妙放过了他们,但谢召却莫名松了一口气。
她忙活了半天让晕过去的少年靠在石壁上,她不会照顾人,又生怕碰到他伤口,翻来覆去摆弄了他好一阵子,而后看着对方破破烂烂的单衣陷入了沉思。
谢召在原地思考片刻,抖开自己身上披着的狐裘披风,架起少年的肩膀,将自己和少年一起裹成了一只大粽子。
少年看着比她年长两岁,也比她高了半个头。谢召整个人都缩进了狐裘里,无奈只能腾出一只手去搂少年的脖颈——
没有意识的少年浑身陡然一僵,而后眉头紧皱,本能挣扎起来。谢召距离他太近,避无可避,一脚踩到披风边缘,拽着两个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两人直接摔作了一团,少年终于彻底安静了,半个人的重量压在谢召身上,脑袋歪在她颈窝里,不动了。
谢召:“......”
推也推不动,叫也叫不醒。
两个人维持着这个诡异又暧昧的姿势半天,少年薄而凉的嘴唇擦过她侧脸,清浅的呼吸伴随着他衣衫上的松花香喷在谢召耳畔,小殿下宛如一只炸毛的猫,整个人都不好了。
沉默半晌,谢召艰难地伸出手,摸索着点了这人的两处穴道,确保他不会醒来之后,反手用了力道,一把将他掀了下去。
谢召终于得以翻身坐起来。她跪坐在他身侧,低头看见他苍白的手腕上松松挂着根红线,手指清隽遒劲,看着并不像长年使刀玩枪的习武人,倒像是个侯爵家的小公子。
可是方才那黑袍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算准了要下杀手。
况且,那黑袍的主仆二人......
谢召呆坐在原地思索了一阵,总觉得这人有几分面熟,像是很久之前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穿着气度不菲,难不成是宫中的什么人?
——这少年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和宫里的人有纠葛?
谢召垂目望向少年昏迷中仍是紧绷的侧脸,慢慢皱起了眉。
她抬头看了一眼洞外的天色。此时已近子夜,方才的风雪呼啸渐渐有了偃息之势。此时要走,倒是最好的时机。
外头雪雾小了些,有朦胧的天光照进来,谢召这才看见,洞口处有一只已经死死钉入地面的箭羽,周围是爆裂溅成粉齑的石块。箭矢之下,那是两条已经气绝的毒蛇。
他自己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居然还能一箭双射。
......看来这少年来头不小,起码不是等闲之人。
忽然,洞外天空骤然亮起。
看来苍南城的女儿们还是没有忘记今晚放灯,此刻风雪稍歇,一盏盏花灯便晃晃悠悠乘风而起,伴乘着飘零的雪片,好似绽开的花瓣徐徐升上天空。
每盏灯下都系着小小的一条桃花笺,不知春光落谁家,不知心事谁断肠。
漫漫流光一瞬间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盛景一片。然而谢召只是淡淡看了一眼,便漠不关己似的转回了头。
她心思急转,灯光将她一张小脸照得雪白而冷寂,乍一看居然有了几分几年之后霜华公主的神韵。华光盛放之下,谢召低头看着少年,慢慢攥紧了拳头。
她在一瞬间明白了自己可能偶然间撞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手指骤然抓住身侧的匕首,而后又慢慢松开。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谢召决定不杀他。
毕竟。她在心底说服自己,若是她在这里用一把匕首了解了他,刚才又何苦来趟这趟浑水?
谢召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在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了半截绳子,向昏迷不醒的少年走过去。
这本来是谢老板给谢召随身备着,以防她在山里乱转悠遇上事儿。没想到居然派上了这种用途。
“得罪了。”
谢召很诚恳地对着昏迷不醒的时湛道了个歉,想了想又补了个别扭的行礼,随即动手将他捆成了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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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山洞不远有一处断崖,万里冰封一片荒芜,千凿万仞分外险峻。南昭王负手立在雪中,商林晚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撑开了一把伞。
“主上。”
商林晚单膝跪地,垂首道:“小殿下把他带走了。看二人去的方向,似乎是往山下去了。”
南昭王凝视着一盏盏花灯在雪夜里盛开,轻笑一声:“年轻人啊。”
他瘦长的手指白得如同鬼魅,轻敲怀中小炉,竟是自顾自笑了一会儿。
商林晚从前在天上就跟着时湛鬼混,来了凡间又自小在府上被当做少城主养着,自诩察言观色的本领一流,可还是难以看透前头这位主子。一时惊疑,不知他在乐呵什么。
南昭王兀自乐完了,终于赏了半个眼神给商林晚:“你是不是想问,明明我让时湛去杀霜华,刚才那小姑娘不请自来,为什么刚才不直接把他们一起解决?”
“因为我改变主意了。”南昭王声音含笑,“少城主,你不认为这一对少年少女很是般配么?”
商林晚头脑“嗡”的一声,愕然抬头。
“他们二人如今素不相识,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一起,怪无趣的。”南昭王转过脸来,残忍地笑了一下,“我倒是想看看,所谓铭心刻骨死生不见,究竟是何种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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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客栈,雷声轰鸣。
时湛被绑在这寥无人烟的废旧客栈里,已经是整整七日了。
他被蒙着眼睛,嘴里塞着布条。右手无力地垂在身边,像是软绵绵的布条......筋脉全挑断了。
劫匪好似知晓他非凡胎似的,点了他周身大穴。真气阻塞,一旦运气就会走火入魔,爆体而亡。今日是他断水断食的第七日,时湛听着客栈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预感自己活不过今晚。
......
他在一片混沌里感觉这好像是个梦境,但无奈四肢百骸都没半点力气,还动弹不得。冥冥中听到有个女孩子和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可是离他太远了,他只能一遍一遍被拖回那个雨夜的噩梦里。
那日是他自徽州来到盛京城之后的一个秋夜,他自城郊古刹回城的路上,被一窝劫匪拦住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