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
她整个人凌冽得像是冬天的冰封的湖水,身上却带着沁人甜蜜的梅花香,嘴唇也是温软的。鼻息凑过来的时候像只乱蹭的小鹿,时湛感受到她长长的眼睫扫过他的侧脸,整个人彻底僵在了榻上。
在朦胧昏光照不到的地方,九重天上桃花不断的东君大人头一次六神无主了起来。手指藏在被褥下面,就差没把床单直接揪出一个洞来。
他在心里头默默念了三遍清心经文,刚刚才找回半点神志,忽然感觉唇上微微一凉。
小殿下,大抵是觉得嘴唇贴一贴不够,推开半寸距离之后,又轻轻在他唇角舔了一下。
时湛:“............”
他怔了一下,顿时觉得自己再念三百遍清心经也没用了。
他本就意识清醒,再加上被谢召这么一激,气血上涌,本来阻塞的筋脉居然这么通了。
时湛猛地睁开眼,鲤鱼打挺一般猛地坐起来,谢召没想到他这么突然一睁眼,亦是吓了一跳,本能往后仰去,又在跌落塌边的前一秒被时湛一把拽了回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几秒,又各怀心思地心虚扭过头去。
谢召这辈子头一回偷亲别人就被抓了个现行,好不尴尬。她摸摸鼻子,思索了一阵,正准备跟对方道个歉,没想到一转头,就看见时湛裹着被子缩在一边,神情讷讷。
她这下也顾不上什么了,伸手去探对方的额头:“你是还有哪儿不舒服么?我去喊老谢过......”
话还没说完,手腕就被攥住了。
时湛盯着对面的少女看,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唇角,有点儿茫然。
他记得,按照命格簿子上所写,凡间这一世,他们依然是没有缘分的。
无论天上人间,观音娘子都是高不可攀的一弯新月。时湛在她身后追随了百年,从天上到人世间,几遭轮回,他从来都只能看着她一个人挺直的背影消失在一片荒芜里,而他只能站在她身后,长久无言地看着。
仙人入尘世便是凡人,投胎落地的一刻起命格都已写定。九重天上司命星君有令,其余仙家万万不可擅自篡改凡人命数,否则只会换来比命格簿子上更加凄凉悲催的结局。
因而,东君即便有情,若是有心靠近,也只会将她越推越远。命格簿子上的因果已经很苦了,他们没有缘分,他不想因为一己之私让她遭受更多的罪。
经年长久,他早就不再期许着什么了。
这是千百年来的头一遭,他和她能凑在距离这么近的地方说上几句话。
这个蜻蜓点水的亲吻,时湛几乎在怀疑自己是不是仍在梦里。他坚信小殿下不是随心所欲之人,趁着他昏迷不醒偷偷亲他......总不可能单纯是看上了他这张脸,想对他图谋不轨吧?
但即便如此又能怎样。时湛在心里默默下了定论,凡人一生会遇见无数人,说不定几年之后,她都不记得他什么模样,但命格簿子却是不会骗人的。
谢召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她耐着性子任凭自己的手腕被他攥了一会儿,见这人目光游离,不知为什么在她嘴唇上停留一刻,终于恼了,啪的一下抽出手腕:“你这人,是不是病糊涂了!”
她把手腕一抽,时湛一个没稳住,一头栽在了床板上,当即“嗷”的一嗓子。
谢召:“......”
时湛揉着脑袋缓过神来,只顾着盯着谢召看,眼神闪烁:“殿......不是,姑娘,你你你,你不能赖账哇!”
谢召没想到这人开口第一句居然是这样,顿时冤死了:“我大老远救你回来,还把自己的床榻让给你,我怎么反倒赖账了!”
时湛一个激灵,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盖着的被褥,干净整洁,有股若有如无的清香。屋里陈设简洁,一看就不是不是老谢的房间。他不知为何闹了个红脸,声音低下来:“哎呀,我不是在说这件事儿。”
“你救我回来,于我是天大的恩情。”时湛小声说,“可是你别当我不知道,你这姑娘......刚刚......你对我做什么来着?”
谢召:“......”
他提起这桩事儿,谢召自觉理亏,默默哑火了。她一面默不吭声,一面在心里头默默埋怨自个儿:刚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要是再矜持点儿就好了,幸好老谢和行宫那帮家伙没瞧见......
她胡思乱想了一阵,后知后觉发现对方一直盯着她看。谢召回想起话本子里的那些书生小姐们的对话,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说:“我会对你负责的。”
时湛瞥一眼她一本正经的脸色,乐了:“姑娘,我连你是谁,现在是什么情况都弄不清楚,你打算怎么对我负责?”
谢召静了静,垂下眸,道:“我姓谢,单名一个‘召’字。”
时湛挑了挑眉。屋外北风渐渐小了,大雪无声无息落下。屋里没点灯,他就借着屋外沉睡的潇潇雪色打量着少女稚气未脱的面庞,迎着她的目光和她对视。
小殿下很沉得住气,看向时湛的眸子坦坦荡荡,丝毫没半点心虚,仿佛这真的是她的姓名。
“外头那个喝酒耍剑的,是我老爹。”谢召指了指窗外,面不改色地继续胡诌,“公子你有所不知,我老爹是个......呃,修仙问道之人,每日不是钻研经文就是练功,你伤病未愈,千万别去招惹他,我也救不了你。”
时湛:“......”
什么修仙问道之人,合着屋檐底下挂着的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纸人也是修仙问道的一环么?
行吧。
时湛扭头,顺着檐下的方向看了一眼。屋外不远的松林里有个冒着大雪舞剑长啸的身影,一袭白衣仿佛月下谪仙。他嘴角不易察觉地轻轻翘了一下,收回目光:“好。”
谢召:“......”
这么好骗?
她心里有点担忧地想,怪不得这人能被主子追杀到苍南山这种偏僻的地儿来。小少爷看着挺精明,没想到脑袋里一团稀泥,傻里傻气,怪可爱的。
不过小殿下倒是不会因为这点儿傻气就放弃刨根究底。
屋门口传来小炉滚开的声音。谢召走过去将安神药盛在碗里,清苦的药香立即充盈了满室。她看着时湛喝得一滴不剩,随即问道:“在那边山洞里追杀你的两个人,是什么人?你的仇家么?”
“并非仇家。”时湛被药苦得直皱眉,吐吐舌头,“你可曾听过,他们说起‘任务’二字?”
她从兜里摸出蜜饯扔给他,时湛冲她眨眨眼睛,轻声道:“你猜,什么样的人会有‘任务’,完不成任务又会被灭口?”
谢召抿了一下唇,问:“所以,你要追杀的是什么人,追到这般穷山恶水的......?”
话说到一半,她看见时湛在暗处静静凝视着她的眼睛,猛地住了口。
“为什么?”谢召惊疑不定地开口,没发现自己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没什么缘故,主子的命令不可违抗,但我又着实没法对你这么个半大的小姑娘下手。”
时湛轻轻笑了一下,搁下药碗。安神药的药效在慢慢发挥作用,时湛逐渐感觉意识昏沉。他在睡过去之前对谢召说:“下次若是遇见那两个人,尤其是那个为首的,记得离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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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晚上时湛虽然醒了,但死里逃生一场,虽然时湛觉得已无大碍,谢老板怎么也不肯放他离开。
于是时湛便顺理成章在小屋里住了下来。
他这几日除了昏睡,最大的乐趣便是拉着谢召给她讲大魏天南海北的奇人异事。
小殿下虽然看着对什么事儿都兴致缺缺,嘴上说着没意思,但每次他状似无意地讲起这些,谢召都能在他身边默默听上好久。
更重要的是,虽然她嘴上说着“无趣”,但每次用这种方法把小殿下哄高兴了,小殿下在给他端药的时候,会顺带着捎来一两块蜜饯。
某日他讲到傍晚,谢召听得忘乎所以,一个不小心忘了檐下煮的药,待她想起这遭事儿的时候,小炉已经冒起了滚滚黑烟,药都煎成炭了。
谢召恼得不行,于是时湛被迫遭殃,过了两天没有蜜饯的日子。
谢老板有时会在黄昏日落的时候,趁着谢召去煎药的空闲来时湛屋里坐上半刻。
大多数时候只是念念叨叨说起些天上人间的琐碎事儿。
时湛有时听着他话闸子打开收不住,一副快要憋死了的模样,总是有种莫名其妙的错觉,他和个冷冷淡淡、一天说不上三句话的小谢召一起住在山上,大概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儿。待到回到天上,得想个办法给他加点俸禄。
但每每谢老板小心翼翼问起时湛在人间的经历,大多数时候都被时湛四两拨千斤带过去。
某日暮云四合,谢老板和时湛在桌边下棋,他看着时湛的脸色,试探着问:“大人,您如今打算怎么办?”
时湛的手指沉默地把玩着一只手中的棋子,落日余晖将他的眼眸映得有如琉璃。
半晌,时湛轻轻弯了弯嘴角:“缘分这种事儿,我怎么能说得准呢。”
说罢,他将棋子落于棋盘之上,谢老板低头一看,胜负已然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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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时湛到来,今年在苍南山上住着,谢召还多了项任务,那就是带着时湛在山上山下溜达转悠。
她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流水般平静经过,待到来年开春,冰雪消融、燕子北归,苍南城的姑娘们再唱起歌谣,算来那个时候时湛伤愈,她也差不多到了该回盛京去的时候。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某一日夜半三更,四周万籁俱寂,谢召忽然从梦中惊醒。
这些日子为了照顾时湛,她把自个儿的床榻让给他,自己就在屋内支了张简易的小竹床。
借着窗外微光,谢召往床榻的方向看过去。
......时湛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