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
眼前的场景在谢召眼中急速向后退去。
往后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小霜华回到四方皇城里,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春风伴细雨年复一年吹过小楼的窗前,少女在长久经年的静默里日复一日凝视着城外西北的方向,逐渐出落成了整座皇城里最风华绝代的姑娘。
好像一幅黑白无声的水墨画。
宫里的人都说,公主每天好像都在等什么人。可是燕子来去,冬去春来,公主好像一直都没等到她想要等的人。
谢召自己也说不真切。她隐约觉得宫人们说得有几分道理,但到底在等什么人呢?她也说不清楚。
直到南方的烽火吹响了第一声号角。
时湛说得没错,从各种意义上,她都是整个大魏、整个天下的英雄。但他同样骗了她,直到她最后的时刻,他们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重逢。
画面最终定格在霜华公主踏上城墙的那一刻。而后眼前莫名有浓雾涌起,遮天蔽日盖住了高耸城墙和城下千军万马。魂魄从公主身上抽离而出的时刻,谢召透过从前自己的眼睛,最后向下看了一眼。
千军万马鸦雀无声,在被雾气淹没之前,位列在最前的少年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她对上视线,颓然露出的神情平静又那么痛楚。
谢召听见自己的声音:“时湛......”
她本来想说“我们算是重逢了么”,又想问他为什么当年不告而别,想问他当年自己下山之后那一场失忆的大病和他有没有关系。最后别扭半天,还是想告诉他,自己好像有点儿想他。
可是没有机会了。
呼啸北风夹杂着城下人此起彼伏的尖叫恸哭声传进她耳朵里,霜华公主如同轻飘飘的羽毛,随着大雪一同簌簌落下。
......
“小纸人?小谢姑娘?”
“殿下?君上?”
意识渐渐回笼,谢召不舒服地皱了皱眉头。
她刚刚从魇阵里缓过来,整个人意识混沌,只能隐约感觉自己好像病了,听见有人叫她却睁不开眼。
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在冰冷的空气中钻心地痛起来,发烧烧得浑身滚烫,却不自觉地感觉到冷。她刚想把身子蜷缩起来,就被人温柔而不容反抗地一把按住:“别动。”
温良的指尖贴在她颈侧,澎湃汹涌的灵力就源源不断涌进来,像是温和的静水。
谢召只感觉一口气终于提上来,咬紧的牙关刚刚松开,就被人借势送了汤药进来。
谢召:“......”
带着辛辣的苦味直冲天灵盖,谢召毫无准备,猛地挣扎起来,只听耳边“咣当”一声响,随即传来药碗被打翻的声音,随即还有个少女的叫声:“哎呦!”
谢召被这动静惹得头疼,不过意识倒是清明了不少,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昏惨,谢召一时适应不了这光线,只觉得两眼一抹黑。少女的声音又欢快地响起来:“哎,主子你瞧,她醒了,我再去煎药!”
少女的脚步声哒哒跑开了,而后一只带着凉意的手覆上了谢召的额头。
“不舒服么?”
时湛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谢召心头一动,连忙支起半个身子,这才发现自己正枕在时湛腿上,一只手紧紧攀着他的膝盖不放手,时湛的衣袍在她手心底下皱成一团,差点儿被她揪烂了。
眼下这空间光线昏暗,屋子不算逼狭,可只留一盏烛光,晃晃悠悠照得如同鬼火一般。时湛抬起衣袖帮谢召擦去额角冷汗,长长的睫毛在灯下宛若幽帘,遮住了眼底情绪。
谢召撑着身子坐起来,摇头道:“进了魇阵,心神剧震罢了,没有大碍。我身上本就有伤,这病算不上什么大事儿,除了身上有些冷,静养几日......”
话没说完,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紧急住了口。
......冷?
她居然能感受到冷了?
时湛见她一下子不作声了,垂头望着自己完好的双手,脸上难得露出一片茫然的神色。
手臂掌心再也没有细细密密的裂痕,纤细如玉。这不再是纸做的手脚,而是她自己的手。
她刚刚苏醒,神魂又刚刚归位,本就是灵识不稳。时湛顿了顿,牵过她的手裹在手心,一面送了灵力给她,一面开口:“还记得你进魇阵之前,发生的事儿么?”
谢召抬眼对上他的眼睛,迟钝地犹豫了一下:“之前......”
她的视线逐渐往下滑,从时湛的双眼、鼻梁,再移到嘴唇,忽然想起了她失去意识前记忆里最后的一幕场景。
大火和冰雪,含元宫人迹罕至的角落里,浑身是血的两个人,最后时刻的亲吻......
时湛咳了一声,脸颊红了:“喂,你看什么呢?”
谢召:“......”
她回过神来,后知后觉感到不自在,只能撩起眼皮瞪他一眼:“所以,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八声观。”
有个纤瘦灵巧的少女身影出现在灯下,正巧听见了谢召的问话,顺口答了:“这地儿已经很久没人来了,几个月时间已经荒得不成样子了。”
谢召听见这个名字,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仰起头眯眼去,在一片昏暗里望见了坐落于大典正中的那座神龛。
神龛上方,观音娘子手持莲花,依然是那副低眉善目、敛眉慈悲的模样,不悲不喜,在高高的神龛上显得那么遥远。
八声观是整个大魏最负盛名的观音庙,据说是百年前观音的某位信徒飞升前夕散尽家财为她所建,平日里香客不断,香火络绎不绝。谢召从前在九重天上时每日都能听见数不尽的祈福许愿。
孤远寒峰传来撞钟声,浓厚的夜色边际隐约有了稀薄天光。
......这居然是她自己的庙观,战火燃起来之后就逐渐废弃了,现在观中人烟稀少,整座庙观也破旧不堪。
谢召垂下眼睛不吭声,若有所思。
药香由远及近飘来,谢召收回目光望过去,正好看见灵山端着新煎好的药走近。对上她的目光,灵山犹豫了一下,还是福身行了个礼:“小仙见过君上。”
谢召摇摇头,顿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只能慢慢把自己的脑袋靠在时湛肩膀上。在灵山傻掉的目光里摆摆手,苦笑一声:“我落魄至此还有人叫我‘君上’呢,灵山姑娘不必多礼。”
灵山讷讷地“是”了一声,将托盘放在地上,又看向时湛:“主子,药煎好了。”
时湛冲她点了点头,灵山目光在谢召和时湛交叠在一起的手上转了几转,几番犹豫,最后向她主子挤挤眼睛,一溜烟跑了。
不知是不是谢召的错觉,自从她这一趟醒来真身复位,灵山见到她收敛了不少。明明她还是那个她,但如今做回了九重天上高高在上的仙人,小灵山打心眼儿里还是畏惧她的。
时湛伸手捞过药碗:“起来喝药。”
谢召一闻到这味道就心中郁结。
不过眼下她确实也顾不上喝药,她伸手按住时湛的手,开口叫他:“东君,我有几个问题要问。”
时湛手上搅动汤药的动作不停:“你说。”
汤勺叮当碰撞着瓷碗,谢召想了想,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我这一趟魇阵进了多长时间?我们怎么会在这儿,别的人呢?”
“你昏睡了一天一夜。”时湛的神情掩在黑暗里看不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现在距春祭还有不到三日时间。”
不到三日?
谢召斜斜倚着他肩膀,偏过头避开药碗,兀自思索:那日在含元宫,她和时湛伤成那副模样,凡间的身体是万万撑不下去了。可若是他二人现在均已经神识归位,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庙观里?
道君那个老不死的,到底打算借春祭做些什么?
谢召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沉下去:“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时湛望着她,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君上,你急也没有用。我先前和灵山在庙观附近转了两圈,山上设了几重结界,无常和水官就在山下候着呢。你与其想着如何去和道君那老头子拼死拼活,不如先把这药喝了。”
谢召:“......”
她坐直身子看着时湛,木着脸看他:“东君,你讲话真是没大没小。”
时湛平静地和她对视:“你方才和灵山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一边喝药,我把事情讲给你听。”
谢召:“要是我不愿意喝呢?”
时湛“嘶”了一声,沉吟了一下,语带无奈:“你确定要我亲自喂你么?”
谢召:“......”
这人话里话外语焉不详,说要亲自喂她,至于到底是个怎么个喂法......
她不敢深想下去,劈手夺过碗,壮士断腕般灌了一口,苦得直皱眉头:“这样总可以......?”
话没说完,嘴里被人塞了一枚蜜饯。
他手指擦着她唇角滑过,在她湿润的下唇上微微一停留,很快撤开了。谢召咬着蜜饯不知所措,只能拿一双眼睛瞪着他,时湛揉揉她的头发,小声道了声:“乖。”
“我们坏了道君他老人家的事儿。”时湛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说,“你知道么,他本来是打算在春祭典仪上,亲手了结我们的。”
-
一天以前。
时湛是被八声观外淅淅沥沥的冷雨声吵醒的。
雪已经停住了,只留下细细的冷雨飘下。八声观的地面上,砖缝青苔已经结了薄薄一层冰,严寒彻骨。
晨光熹微,他躺在地上没动,忽然听见观外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脚步声渐近,在靠近观门时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