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
树丛那边静悄悄的，没半点声息，山中一片寂静。
商林晚一嗓子在空山里回荡了几圈无人应答，涟漪一般消失在寒凉的山雾里。
时湛扬了扬眉毛，悠悠打趣道：“雨师大人好威严，叫人不敢应答了呢。”
商林晚冷笑：“这来人是冲着你来的，还是东君您更有排面些呐。”
时湛勾勾嘴角，连脸都没转一下，懒洋洋一抬手，两根手指轻飘飘在空中一拨弄，空气中骤然响起两道嗖嗖的劲风声。
风声响起的那一秒，树丛里的人似有察觉，往旁侧一躲。只听见哗啦啦几声响，枝头仅剩下的几片枯黄的叶子簌簌落地，带着脆弱的细枝瞬间化为粉齑。
......躲得还挺快。
时湛捻着指腹转头望过去，恰好瞧见林间有黑影一闪，树丛婆娑摇曳几下，那人的踪迹快得像是一道影子。
清晨将至，山里起了朦胧的雾气，不远的低处八声观的那对师徒已经生起了柴火，飘起了烟。空气里弥散着烧柴火的味道，和冰冷的水雾气融在一起，缓缓笼罩了整座山头。
那穿着夜行衣的人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雾气中。时湛定睛望去，恰逢其时，那人不知为何回过头来，与时湛的目光远远一碰。
时湛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就那么一晃间，好像瞥见了一双有些熟悉的眼睛。
......他顺着枝叶晃动的方向看过去，枝叶沙沙，那人离去的方向，似乎是向着不远处山顶的方向去了。
时湛捏着酒杯的手指指节微微发白，他搁下酒杯，站起身。
“看来是位故人啊，”商林晚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下意识问：“你要走了？”
时湛点点头。商林晚挪开目光，耸耸肩，不置可否：“你且去吧，我把这酒吃完就走。”
“比客人来得晚，又比客人走得早，我说时老板，你这待客之道啊......”商林晚笑了笑，“罢了，人间这一遭，咱们就此别过吧。这算是你欠我一顿饭，待到你小子回九重天，可别忘了请我吃席。”
时湛沉默了几秒，倏而露出一个笑容：“好啊。”
两人都没明说，可心中都知道，如果不出意外，这大概是这一世时湛和商林晚最后一次坐在一起，就这么随意地喝酒聊天。
商林晚还记得，当年时湛离开苍南山后回到主子身边，出人意料的是，南昭王一改先前对时湛的态度，仿佛他放过公主、斩断红线，三番五次坏他计划，如此种种都不存在。
时湛开始屡屡立下军功。
他年轻英俊的脸上常常挂着温和的笑意，起初跟在王爷身边的下属们对他多有不服，说话行事也多有冒犯，但时湛从不生气，一直都是温和客气的。
可是商林晚与他相识多年，早已心知肚明，时湛这人瞧着春风化雨，但某些时候手腕却极其果敢狠辣。
很快，军中质疑反对的声音就听不见了。
雨师大人此番下凡来是有要事在身。
按照命格簿子，大魏已经到了气数将尽的时候。每逢人间改朝换代都是凡间最乱的时候，天上都会派仙人下凡来处处留意着，保证天下江山能顺利易主，以避免逆天行道。
这着实是个苦差事，大多数仙人都不愿揽事儿，于是只能抽签来定人选。
这番抽到的就是倒霉的雨师大人。商林晚原先垂头丧气，想着早些敷衍了事，没想到还能恰好见着熟人，也就慢慢在人间待了几个年头。
商林晚自请做了时湛的下属，原先外人瞧着没个正形的公子爷，在刀光剑影的杀意和鲜血里迅速成长起来。战事最要紧的时候，两个人连盔甲都不敢卸，就坐在军营外头的地上喝酒。
时湛酒量不好，因此大多数时候只是默不作声坐着。商林晚有时喝到微醺，三番五次想要开口问他，苍南山一别之后和谢召还有联系吗，今后打算怎么面对谢召，是不是很想念她。
但每每看见时湛在夜色里显得寂寞伶仃的身影，他又怎么着都说不出口。
算了。
商林晚当时只是叹息，今日与时湛一见，居然有点莫名的唏嘘。
“回到九重天”，一句话说得轻轻巧巧，可两人都明白，如今的九重天变天在即，风云涌动之下，早就不复是当年一派清平的九重天了。商林晚想到时湛今日和他说过的话，来日漫漫长，也不知道这顿饭要何时才能吃上。
时湛说完，转过身，足尖一点凌空而起，只是瞬息的功夫，已经到了距离小亭子一段距离开外的林子边缘。
山上林木摇曳婆娑，八声观的方向远远传来第二声钟声撞响，天色好像又亮了些。
商林晚慢条斯理喝完了一盏酒，时湛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林间了。
“我等着回九重天吃席呢，可别想赖账。”商林晚呛了风，终于低低地咳嗽起来，“......你小子，可一定要全须全尾地回来啊。”
先前天子赐下的恩赏将他的身子骨从内到外伤了个遍，商林晚如今瞧着精神尚可，却自知自己如今也算是强弩之末。酒壶见了底，他便百无聊赖地坐在亭子里，开始思索起要怎么下山去。
上山的时候，是那叫做灵山的小姑娘带着他七拐八绕，愣是一路畅通无阻。商林晚从前只听说这是时湛身边一个小仙官，这还是第一回同她打交道。
小丫头和她主子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路叽叽喳喳不停，可办事却十分靠谱。
商林晚总觉得她有几分面熟，但仔细一想确实从未与她结识过。大抵是前些日子昏睡的时候脑子不甚清醒，很多人和事都乱七八糟的罢。
可是如今只有他一个人，他这该如何下山去？
一阵冷风吹过，商林晚打了个寒战，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忽然通往亭子的小路上传来慌乱的脚步声，他抬眼看过去，恰好看见灵山上气不接下气地出现在亭子前。
商林晚很高兴，拍拍衣袍准备站起身：“姑娘来得正好，可否劳烦姑娘带我下山一趟？我府上的马车应该还停在......”
他目光在灵山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停留一秒，眼神忽然一滞，而后慢慢拧起了眉头。
“......大人。”
灵山跑得气喘吁吁，环顾一圈，没想到在亭子里只见着了商林晚一人，面上露出短暂的茫然，紧接着垂头丧气起来：“哎呀，还是跟丢了啊......”
——方才在八声观，谢召也不知听到了什么动静，动作快得像是一道闪电，自个儿跑了还不算，大抵是有意不想叫灵山跟着，大门在她身后轰然一声关上之后，灵山发现门上被谢召下了封印。
灵山原先奉商林晚之令在观中守着谢召，可无奈她一个修为低下的小仙，根本拦不住谢召。她捣鼓了片刻也打不开这门，无奈之下只能跳上房梁，掀了几片瓦片才得以脱身。
而有这谢召和时湛早就不见踪影了。
“无妨。”商林晚说，“有你主子和观音两个人在，大概是没什么人能奈何他们的，尽管放心。”
灵山点点头，没精打采地“哦”了一声：“那，大人，我送您下山吧。”
商林晚颔首，跟在灵山身后踏上石阶的时候，他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姑娘，你在凡间这些日子，有没有见过一个人？”
“您要找人啊？”灵山的声音清凌凌的，从前头传过来，“我在人间朋友遍天下，大人您说说看，即便我不认识，说不定也能帮着你的忙呢。”
“是个......和你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商林晚说，“叫做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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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巅处没有树木，地上盖着薄薄的白雪。
盛京城郊没有险峻高山，因而这山顶的崖壁都是柔和的，向下望去，除了一片光秃秃的不知什么花树，远远的就能看见云雾笼着盛京城的城墙，好像梦中金碧辉煌的囚笼。
小十九随手拨开被风吹至眼前的碎发，单手摘掉了夜行衣的兜帽。
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转过头来笑了一声：“哟，仙人来了。”
谢召隔着一段距离停下脚步，静静看着面前的少女。少倾，她开口：“我听闻水官和无常在山下布了阵，连鸟雀都逃不出这张大网。小十九，上一趟山不容易吧。”
小十九脸上的笑意更甚，狂风将她黑色的衣袍向后吹得烈烈扬起，像是展翅翱翔的鹰。她冲着谢召吹了声口哨，道：“不容易又如何，那小姑娘能把广陵城主毫发无损地带上山，就说明山底下那什么阵法就是纸糊的玩意儿，狐假虎威呢。”
“况且，这张网困得住鸟雀，殿下，您也打算就这么被困死在里头么？”
这人话中有话。谢召蹙起眉：“别卖关子。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儿？”
小十九挑起眉毛，好像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儿：“谁说我只是来找你的？”
谢召：“你......”
“观音娘子，”小十九看着谢召，又好像在透过谢召看向很远的地方，“我能活到今天，是你救了我一命，我很承你的情。我今天来，是想给你们讲个故事。”
谢召：“......‘你们？’”
这时，身后忽然划过一道风声，紧接着，谢召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小十九看了时湛一眼，眼眸带笑：“哦，既然二位都到了，就请二位赏光听个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