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
小十九在一个半夜悄悄逃走了。
倒也没遇上什么麻烦事儿。她在街头被观音捞回半条小命,虽说仙人之力已经助她好了大半,可观音还是勒令她在客栈里静养半月,每日定时定点还要喝些苦得要命的汤药。
小十九后来才知晓,那汤药里掺杂了些不属于凡尘间的成分来,不单单是让她调理身子,更是暗地里悄悄改造她的筋脉乃至命数,以至于叫她接下来行走世间能好过些。
观音每日日落时分来看望她一次。小十九发觉这位美丽出尘的仙人姐姐好像不太擅长于言辞,但对于她的问话需求总是有求必应。可每每小十九向她问起修炼修道,观音总是闭口不谈。
某日天色渐暗的时候,白裙的仙人照旧敲开了客栈的门。
她将油纸包裹的点心搁在桌上,坐在小十九床边,忽然道:“城东书院里的老先生,是本朝新致仕的御史大人。我已经替你递了拜师的名帖,替你打点好了入学事宜。待你休养结束,便去先生那儿报道吧。”
小十九瞪大了眼睛,使劲儿摇头:“不要,那我就修不得仙了。”
果然还在惦念着修道飞升呐。
观音摇摇头,轻声说:“不是所有人都能修得成大道的。天下门派弟子千千万,能飞升的又有几人?况且,飞升成仙需要舍弃的东西太多、太苦太累,历经千辛万苦,最后落得孤家寡人,真的值得么?”
......更何况,你命里没有仙缘,就算是修行到走火入魔,也只是徒劳而已。
小十九呆了呆,没听懂她的话,只愣愣地一个劲儿摇头。
“不要去受这个苦了。”观音说着,撇开眼睛不再看她,“凡人百年,不好么?你安心做先生的女弟子,将来无论是进宫做女官,亦或者是钻研学道诗词,哪怕是经商,都......”
没等她说完,小十九忽然打断了她:“仙人,不必再说了。”
她抱着被子缩在床角,脑袋埋在膝盖上,声音闷闷的:“我自己会考量的。”
观音活了这么多年,天上人间见过的人数不胜数,也鲜有如此刺头的。她默默垂下眼睛,感到有点儿尴尬。
屋里一时无话,她忽然想起了前些日子的某个午夜,她在一座山上的乱葬岗救下了一个被追杀的凡人少年。
她告诉那个少年,他有得道飞升的天赋,日后是要做仙人的,可他却看着自己的眼睛,说“姐姐,我很心疼你。”
......
那时她只是看了一眼,就看出他是个有仙缘的。
那少年的修道之路会一派坦荡,从入门到飞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甚至在飞升之后也能很快在九重天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她为少年处理了伤口,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于是又陪着他养伤,待到她向他提出自己要离开时,已经是开春的时候了。
少年没挽留她,几日之后,二人在山下一处茶楼分别。她记得与那少年分别时,少年在她对面,神情认真地问过她:“仙人,我们还会有相见之日么?”
观音很少向旁人允诺些什么,但她看着少年的眼睛,告诉他:“若一切顺遂,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了。”
少年抿唇笑了。
那日山下细雨朦胧,整座山被笼罩在湿润的雨雾里,混合着山下人家的炊烟,像是脉脉的团云。檐下雨珠连成一线,低落在二楼栏杆上时溅湿了她的白衣袖。
她一个人坐在栏边听着雨声。忽的听见楼下动静,便垂眼往下看,恰好看见少年撑一把纸伞走进雨幕中,大步往前。
走了几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向着小楼的方向看了一眼,隔着细雨织成的薄烟,恰好对上小楼上白裙少女的一双眼睛。
料峭春风吹起少女乌黑的鬓发,少年与她目光相触,忽的眨了眨眼,好像想要将那少女的倩影牢牢记在脑海里。
他眼睛一亮,用力对她挥了挥手,用口型对她说:“仙人,你要等着我。”
观音坐在小楼独自喝完了剩下的半壶茶,远眺拢在雾里若隐若现的群山,思考着接下来自己该往何处去,思绪却不由自主又想起了那少年消失在道路尽头的身影,还有他用口型和她说的话。
他要她等着他。
观音轻轻搁下茶盏,无声地笑了。
“......时湛。”她站起身,只一晃神的工夫,身影已经悄然消失在原地,只留下没说完的话语散在风里,“你可别叫我久等啊。”
......
观音回过神来,看见小十九已经背过身去,拉起被子蒙住脑袋,闷闷地不搭理她了。
于是她也没说什么,叹息一声,离开了客栈。
第二天傍晚她来的时候,客栈伙计露出了为难的神情,悄悄和她说:“客官,今个儿一早咱去敲门送早餐的时候,您妹妹已经......已经......不见了......”
说完很紧张地瞥着观音。
这年轻貌美的姑娘前不久带着个小丫头租下房间,自称是姐妹二人,一租便是一个月,出手十分阔绰,整个客栈都好生招待着这姐妹俩,生怕怠慢了一丁点。
观音看了一眼伙计局促的脸色,叹口气:“罢了,也早该料到了。”
-
小十九是跟着一个一帮门派里的弟子们走的。
她前几日便打听好了,今日天色刚亮的时候,会有一帮修道弟子路过此地。因此她特意起了个大早,拉开窗户探头探脑,听见楼下传来打马声时,小十九一咬牙,飞身从窗户里跳了下去!
这客栈虽然不高,可她的房间位于三层,这直接从楼上跳下去,多少也要落得个骨折的下场。
周围有惊呼声起。
按照她原先的打算,小十九打算正好重重摔在这一队人马面前,顺理成章被他们带回门派休养疗伤,再顺理成章留下来。
然而她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到来,有个人伸手,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她。
小十九睁开眼,接住她的少年已经撤开了手,把她拎到地上站好。
少年一袭青色衣袍,眉目秀丽清隽,瞧着是弟子打扮。他先是看了看头顶上大开的客栈窗户,又看了看满脸稚气的小姑娘,好笑道:“小姑娘,碰瓷呐?”
小十九抿了抿嘴,忽然后撤两步,迎着众弟子的目光,“砰砰砰”给众人磕了几个头,大声说:“我......我也想修道,你们可以收下我么?”
......
于是,小十九就跟着众人上了山。
这帮弟子来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叫什么“八声门”,位于盛京城外不远的一处山上,平日里来人稀疏,倒是个清修的好去处。她没有名字,大家便唤她“小十九。”
并不是说她是门派中的第十九位弟子。门派中的猫、狗、乃至鸟雀都有自己的名号,并且都在小十九之前。例如,门派中那只终于睡觉的猫叫做“老八”。
她后来知道,那日救下她的少年叫做时湛,比她早些时候加入门派,却已经是所有弟子里修为最高的了。
其余那些修习道法的师兄,大多也并非因为想要修道飞升而来,有的单纯因为家中贫苦,又懒得另谋出路,有的是因为在凡尘间打拼多年万念俱灰,又不愿就此出家,于是上山修道,也算是个逍遥自在的出路。
渐渐的,小十九发现,时湛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他年纪不大,却能如鱼得水地融入那些年长师兄们的圈子,和门派中所有人都熟络,可是他虽然也笑也闹,可小十九总觉得他身上有些什么她看不明白,像是天然的一层疏离。
更重要的是,他好像是真的拼命修习道法。
有时小十九大半夜提着灯沿着上山小路回到门派,经常能看到时湛的屋子里还亮着灯,无论雨打风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有些师兄终于忍受不了清修寂寞下山去,又有新的师弟师妹踏上上山的路途,时湛却像是一捧没有波澜的静水,看不清水面下的波涛汹涌,在来去枯荣里一日一日地酝酿着什么。
师父说时湛是千百年不遇的奇才,多年来从未见过如此悟性和灵根,这就是天生的仙缘,只要继续修炼下去,时湛说不定能成为这百年来最年轻的飞升者。
小十九不懂什么叫做‘仙缘’,师父说:“仙缘就是,他命中注定是要成仙的。”
相较于时湛,小十九的修道之路很是不顺。
她很聪明,大多数典籍古书读一遍就能过目不忘,可她自知,自己读不懂这些书,更没法真正去“勘破”其中的道理。
师父说,修道要达到“天人合一,物我交融”的地步,可小十九读了很多书,依然总是一知半解,时湛看上一遍就能悟透的道理,小十九几个月才能勉强摸到半点儿门道。
她似乎有点儿明白观音当年为何欲言又止,劝她在人间好好生活了。
——她没有仙缘。
几个年头过去了,小十九长成了窈窕少女,门派中的人越来越少了,可是她还是坚持留了下来。
半夜三更,小十九读书读得心中烦闷,便会扔下书推门出来,悄悄沿着长廊走到时湛屋外,看着他投在窗棂上的剪影和桌上跳动的火苗。
风吹叶响,小十九呆坐着,有点儿惆怅。
她自觉声音很轻,可没想到还是被时湛察觉了:“坐着干什么?”
他如今修为大增,来自很远的地方半点儿轻微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小十九问:“师兄,你很想飞升么?”
时湛沉默了一会儿,承认了:“是。”
“为什么?”
屋中又是一派静默,良久,时湛轻轻地说:“在我曾经濒死的时候,有个人曾经救过我。她......她像天上的月亮一样遥远,说我们终有一天会重逢,而我又曾经告诉她,让她等着我,我一定会去找她。”
小十九坐在台阶下不说话。
她没问时湛话中的那个“她”是谁,可是冥冥中却想起了一个人。
不知为何,小十九几乎肯定,时湛话里的那个人就是观音。
可是那少女是天上月、雪中花,是无数万人敬仰膜拜的仙人,是有心却无情的大爱之人,即便时湛飞升得道,那然后呢?
小十九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阵风过,落花簌簌落满了石阶,呆坐在阶下的少女伸手去接,心底忽然为这位师兄捏了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