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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5 章

    九十五

    庭院里的花树开了又谢,转眼又是两个年头。

    比起山下的人间繁华,山上的时间近乎是凝滞的。冬去春来,太古以来千百年的流光于山林之中这方小小的庭院而言,不过是年复一年相似的春生与落雪。

    小十九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可就在这样的安静里,她度过了自己的少女时期......修为悟性进步飞快,可依然没参透什么是“仙缘”。

    与她不同的是,她那位时湛师兄,也不过是少年人的年纪,已经差不多到了勘破的境界。有时她坐在台阶上发呆的时候听见有旁人悄悄议论,说时湛很快就要到了飞升的时候了。

    一日三更时分,夜色深沉,她怀里抱着刚刚读完的经卷往书阁去,却意外听见了院中树下,时湛和师父站在外头说话。

    小十九犹豫了片刻,还是轻手轻脚躲到了一边。檐下的立柱正好遮蔽了她的身形,两人的对话又恰巧一字不落地传进她耳朵里。

    说来奇怪,小十九在门派数年,师父待她如亲生女儿,却从来没和她说起过自己的来历。记忆里从她拜入门下起,师父就是个清隽矍铄的白发模样,几年过去竟然毫无变化。

    时间久了,小十九才慢慢听说,师父原先也是九重天上的仙人,如今算得上是个“谪仙”,顾名思义,是来凡间受戒领罚的。

    这些往事师父从来不提,道经里也不写,小十九只知道大抵是“爱恨嗔痴贪欲”之中的一桩。这些七情六欲,原先应该在飞升得道之时就随之摒弃,谓之筑“道心”。也难怪九重天将这几桩列为“罪责”加以处罚。

    小十九藏在立柱后头,听见师父和时湛的对话,似乎是在说起有关修炼的事儿,师父正嘱咐时湛切勿放松修行,否则飞升在即,便只能功亏一篑。

    她打了个哈欠,讨了个没趣,正打算悄悄离去,忽的听见师父开口:“时湛,为师观你近日修行,似乎有急躁迫切之心啊。”

    时湛沉默了片刻,随即语带歉意:“师父,我修为尚浅,大抵是近日松懈了的缘故,道心不稳罢?弟子今后......”

    “道心不稳?”师父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随即语气冷下来,“时湛,你从未筑过什么道心,又何来不稳之说?”

    小十九:“......”

    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时湛,没有道心?

    可是修道之人先筑道心,若是连道心都筑不成,何来修道一说呢?

    她原先打算蹑手蹑脚回屋去,猝不及防听了一耳朵,差点儿将手中的油纸灯甩出去。她屏息凝神,悄悄挪了个地方,探出脑袋,恰好能看见院中树下那两人的身影。

    时湛并不答话。半张脸隐在泼墨的暗影中,看不清晰脸上的神情。

    师父见状,叹气道:“你是当我眼瞎么,小少爷?你好像忘了,你师父就是因为破了道心被贬谪下凡,你小子心里在想些什么,我闭着眼都能猜出个七八分。”

    时湛终于抬起眼皮,动了动嘴唇唤道:“师父......”

    “师父我啊,当年被道君指了要事下凡,哪想着公务还没做,先为一头猛虎所伤。所幸得一乡野女子相救,才得以保住性命。”师父打断他的话,幽幽开口,“我那时候遍体鳞伤,是她将我从荒野里拖回来,不眠不休守了我三天三夜。”

    “我在乡下低矮的茅草房里养病三个月,起初每日摇着轮椅,坐在田埂旁瞧着她在田里劳作;一段日子之后我腿脚利索,便和她一起忙活春耕;再过了些日子我的病好了大半,我却再也走不出那一方水田。”

    千百年筑起的道心在无数个瞬间之下溃不成军。人间百年,天上一日,妻子离去之后师父回到九重天,又心甘情愿地下凡领罚。

    师父停顿了一下,看着对面少年的眼睛,开口道:“我娶了她。”

    时湛:“......”

    少年人眼眸里涟漪乍起,又很快垂下眼睫,像是不经意间被什么惊动,又故作镇定地平静下去。

    彼时的时湛还不是后来八面玲珑的小东君,一线的破绽当然逃不过师父的眼睛。师父见状笑了一下:“怎么了,你小子是不是也想起了什么人,还是说,你急着飞升去九重天,是为了......”

    时湛这次抢白着开口了:“我、我不是想要娶她,我只是......”

    话脱口而出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时湛脸色一白,话音戛然而止。

    师父笑而不语。

    倏而料峭夜风吹动花树,摇动枝丫簌簌作响,铺陈了一地的落花。

    师父就在这样风声里叹息着开口:“时湛啊,这道心,你是筑不成了;既筑不成道心,又偏要走寻仙问道的路,可谓是逆天而行啊。”

    “时湛啊。”师父说,“你要飞升,我拦不住你,只是成仙是一条痛苦孤独的路,我要提醒你,若不摒弃掉寻常的爱恨嗔痴的念想,你将来要面对的,可能比为师要痛苦的多。即便如此,你也要继续下去么?”

    ......

    那日时湛说的话被风声盖了过去,小十九没听清时湛的回答,不过大约是在一个月之后的暮春时节,她某日从山下办事回来,还未跨进山门,就听同门的小师弟说,昨日夜间小十九不在,时湛大道修成,已经跟着仙使上了九重天去了。

    那个时候他甚至还不满弱冠。

    小十九一瞬间愣在山门前,就连露水打湿了衣裙也浑然不觉。她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了遥远记忆里那个超尘脱俗的少女,想起了时湛脱口而出的那一句“我不是想要娶她”。

    她从未问过时湛“她”是谁,可是小十九也是从前为仙人所救的,从古至今,以在凡尘间乐善好施闻名的仙人,还能有谁?

    小十九不禁心想,观音真的会嫁给什么人么?

    时湛离去之后,小十九把自己关在屋内,独自一人苦苦思索了几日。

    同门的小师弟悄悄去问师父,是不是时湛师兄飞升给了十九师姐什么刺激,师父搁下经书沉吟半晌,回答道:“十九修行的原委,同你时湛师兄不大一样。”

    这话传到小十九耳朵里,小十九短暂从冥想中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望向窗外的山川群树。

    她想师父说的没错。

    小十九是自幼被弃的孩子,也是曾经在生死攸关时刻与野狗搏斗的孩子,自幼见识过的冷漠让她天然对这个世界抱有三分警惕和残忍,因而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自己的心全然施予另一个人。

    她不像寻常少女一般,会在十来岁的年纪爱上什么人。当年观音从恶犬口下救出她的时候一眼看出她没有仙缘,可若她有仙缘,她将是最适合修道的无情之人。

    可这并不阻碍小十九对时湛的仰望。

    当年她渴望修道不惜从客栈楼上一跃而下,是时湛接住了她,将她拎回了门派。门派门可罗雀,她年纪小,在过去的时光里,时湛与她是师兄妹,她更是将时湛视为自己的兄长。

    更重要的是,时湛在她的见证之下,修为一步步大涨,直至飞升,寻常人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情,时湛只用了几年。

    既然时湛没有“道心”也能飞升,那她没有仙缘,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逾越的事情。

    她从屋内走出来的时候仿佛变了个人,小十九就这么开始了没日没夜的修行。

    最为耐不住寂寞的少女,愣是在往后的日子里将自己活成了一潭表明波澜不惊的湖水。小十九开始辟谷,每日夜间开始以运气打坐代替睡眠,道经看倦了就在院子里舞剑练功,

    仿佛突然开悟了似的,她周身的修为在此后的几年里大涨。

    偶尔从一刻不停的修行中得了片刻的闲暇功夫,小十九就坐在屋子前的台阶上,抬头望向高远万里的天空,心里想着,若是某一日她真的能得道飞升,观音娘子再见到她,一定会很惊讶吧?

    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这么些时日过去了,时湛有再见到他魂牵梦绕的“她”么?

    山中的日子像是静谧的永恒,一如无限轮回的草木和枯荣。无数个年头弹指而过,几十年,上百年,山下的千里江山易主几遭,门派里的弟子换了一批又一批,最终就连师父都受罚结束回了九重天,小十九却依然没有放弃。

    因着修行练功的缘故,她的容貌一如二八年华。她每日静坐在窗下,终于某一天有种预感,或许自己距离飞升的日子也不远了。

    然而,就在小十九飞升的前夜,在一个草木繁茂的春夜,已经成为东君的时湛回到了门派。

    小十九问他为什么回来,时湛沉默半晌,轻声告诉她:“我以后,可能都回不去九重天了。”

    算着日子,大概是观音自请下凡之后没多久,时湛也随着她来到了人间。

    观音身份贵重,在道君的授意之下,下凡受的苦难也较之更多。临行前东君悄悄去翻命格簿子,发现整整一页密密麻麻的小字。观音在凡间轮回几遭,每一世都是孤苦伶仃悲壮早亡。

    道君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可东君在九重天活络百年,话里话外的意思自然瞒不过他。时湛自知道君早已将她看作眼中钉,此番她离开九重天,受罚期满,观音究竟还能不能回到九重天?

    仙人筑起“道心”,摒弃了人类的爱恨,也同时摒弃了凡人的悲悯情感,余下的只有更为冰冷的傲慢自私和自上而下,漠视的目光。

    小十九靠在庭院中那棵巨大的花树之下,仰头不语。

    她忽然想起当年和观音说起自己想要修道修仙,是想要和观音一样施善世人。观音如今已经被道君视作水火,那她呢?没有仙缘、离经叛道,甚至是被观音逆天改命才得以活命,九重天于她而言,究竟是锦绣天堂,还是无边炼狱?

    她心中先是茫然一瞬,而后便升腾起莫大的讥讽。

    究竟,何谓仙人呢?

    当时师父不知用什么仙法施在树上,百年时间,原先脆弱花树竟然得以不死,反而向死而生。繁茂时分已经亭亭如盖,仿若在头顶撑起巨大的华伞。

    小十九问:“那你回来,是要做什么呢?”

    时湛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师妹,你如今修为已至,勘破飞升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儿。我想着,若是你去了九重天,我想借门派一用。”

    “门派里只余下我一人了。”小十九说,“你要做什么?”

    时湛笑了笑:“观音此番下凡,仙力尽失,自然也没法像从前一般在凡间回应祈愿了。人的愿望长久得不到回应,或许此后记得她的人会越来越少了,我想在这儿为她建一座庙观......”

    小十九打断他:“瞧你这话说的,赶明儿我就要去九重天了,这地方荒着也是荒着,你想要做什么,和我说有什么用呀。”

    时湛愣了一下,看着对面少女堪称柔和的微笑,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小十九不说别的,他也无从猜测。两人太久未见,一时无话,时湛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提出告辞离开。

    然而就在他踏出山门台阶时,听见身后有风声擦着耳廓划过。

    失去意识之前他才想到,他这个师妹,既然已经到了得道飞升的地步,想来修为也并不会在他之下。趁着他不备放倒他,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再见,师兄。”陷入昏迷之前,他听见少女的声音,“唉,你毕竟是九重天上的人,知晓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儿终归不太好,若是叫人知道了你与我相识,说不定还会惹上麻烦。”

    “从观音在城下救下我,我由此决心修道那一刻开始,我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她说,“可是走到这一步,明明飞升的夙愿就在眼前,我却不愿意再往前走了。”

    “所以,忘了我是最好的选择。”

    ......

    第二日白天,九重天仙使被斩杀于山门之前,死状惨烈。而本应飞升的少女因为手上沾了仙人的血,此生再无成仙的可能。

    小十九从此失踪,下落不明。

    只是江湖之上后来总是流传着一名女侠的传说,说每当有正直清白之人遭遇不测,总会有一名女侠从天而降。女侠身手不凡,颇有仙人之姿,只是言行举止洒脱不羁,言语间充斥着对仙人的蔑视,瞧着又不像是九重天上的人。

    而一年半载之后,在原先门派废弃的山上,建起了一座庙观。庙观主人神神秘秘从不露面,只留下了个名字,“八声观”。

    -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眼前画面渐渐散去,谢召眨眨干涩的双眼,发觉他们仍然站在原处。

    她还是有些恍惚,仿佛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后来的事,就没什么意思了。”小十九耸耸肩,“我听闻新天子要作些什么幺蛾子,便混在一群人里进了宫,而后遇见了你。老实说我不恨你,但如果再来一次,君上,我大概还是会选择从客栈里悄悄溜走吧。”

    “喂。”小十九瞥了谢召一眼,勾起一边嘴角,“君上,你先别急着哭,回头看一眼你家东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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