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就是你说的，赚路费的方法吗？”

    富冈义勇跟着和也一起坐在神社最外围的石段上。除了新年的时候会过来参拜，富冈义勇已经不会再主动来到这里。

    世上众生皆苦，哪怕是神明，也无法在芸芸众生中顾及上他们一家。

    千代婆婆总说诚心向神明祈祷，会有心软的神听到他的愿望。小时候的富冈义勇对此深信不疑，他总是趁着婆婆和姐姐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跑到神社，懵懂地学着周围人的样子，双手合十祈祷婆婆的身体能变好一点，山里的收成能多一点，姐姐叹气的次数能少一点。

    这之后富冈义勇会心满意足地摸摸神社门口的石狮子的底座，那个时候他身高不够，只能仰着头看着石狮子的轮廓，像对待朋友一样跟它说悄悄话，然后赶在天黑之前回家。

    可是他的愿望从来都没有实现，他们家的日子没有变得更好，没有心软的神听到他的祈祷。再长大一点后富冈义勇才发现，向神明祈求愿望得以实现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没有多余的硬币去供奉神明，他只能无措地摸摸自己空荡荡的口袋，然后在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中匆匆跑回家里。

    他后来就不再偷跑去神社了。

    只有新年这种重大节日的时候，他才有理由再跟着家人来到这里，见一见愈发模糊的老朋友。

    不远处的街上偶尔有行人走过，他们天亮时下山来到这里，现在已经是正午时分，今天的午饭还没有着落。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和也戴着那张狐狸面具，声音听上去有些闷闷的，“我以前没钱吃饭的时候都是这么做的。虽然不会一次就成功，但多试几次总能有些收获。”

    富冈义勇撇撇嘴：“那你也没说……赚钱的方法是当神棍啊。”

    和也叫富冈义勇跟她一起在外面等着。神社内不时有人进出，有几次和也上前拦住那些前来参拜的信众，开口第一句就是：“这位先生，我看你印堂发黑，最近必是有血光之灾，若是想逢凶化吉，我给你开个最低价，只要这个数哦。”

    富冈义勇这才知道，原来和也所说的赚路费的方法就是去充当那些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那些信众看到和也瘦小的身材，只当她是搞恶作剧的小孩子，纷纷招手毫不客气地让她去到一边。

    和也还没来得及反应，她肩膀上的乌鸦先发出了两声嘶哑的嚎叫。日出后被树林层层覆盖着的石段有些昏暗，细碎的阳光从树叶中倾泄而下，带着狐狸面具和红眼乌鸦的和也在其中显得愈发诡异，那些信众见此情景不由得心里发毛，脚底抹油般匆匆离开。

    听到富冈义勇将自己定义为了神棍，和也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几分，透过面具听上去颇为不满：“什么叫神棍？那些没什么本事还硬上胡说八道的人才是神棍。我凭自己的本事吃饭，好心给人破财消灾，他们不领情也就算了，往后倒霉起来哭都没地方哭去。要是再往前推几百年，别人求着我给他们看我都不一定答应，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几百年？”富冈义勇有些吃惊，他只知道和也并非人类，但也从来没想过她年龄的问题，“那，那这么说，你今年……多少岁了啊？”

    “喂，我说小鬼，你不知道问女生的年龄是件很没有礼貌的事情吗？”和也将面具移开一点，那双眼睛和阳光一样耀眼，“不过算你走运，我不计较这些。这么说吧，我出生那段时间人类皇帝刚迁都不久，现在的人管那里叫京都，过去叫平安京来着，具体日子记不清了，到现在少说也有一千多年了吧。”

    富冈义勇眼睛划过一丝亮光：“真的吗？那你见过传说中的大妖怪额……玉藻前吗？传说中大阴阳师安倍晴明是狐妖之子也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不仅见过玉藻前，我还跟他喝过酒当场结拜异姓兄弟呢。”和也想也不想张口就来，“还有你说的那个安倍晴明，的确是白狐之子，是个有着一半人类血统的半妖，以前是我小弟来着。天天巴巴跟我身后叫姐姐，哎呀可粘人了，赶都赶不走。”

    看和也侃侃而谈的样子，富冈义勇心下顿时警铃大作：“……刚刚那些，你其实又是在骗我来着对吧？”

    和也双手撑脸蹲在富冈义勇面前，声音听上去添了几分笑意：“真聪明，这都能被你猜中。”

    富冈义勇一下子泄了气，转过头去小声嘟囔着：“……骗子。”

    “那你还想听真话吗？”和也问他。

    “完全不想。”富冈义勇果断地拒绝了她，并且坚定地不再看她。

    “既然这样，那我就勉为其难的跟你讲讲吧。”和也重新坐回富冈义勇身旁，深呼吸了口气后开口：“没有一千年那么久，我想想，那是人类还在打仗的时候，足利和两上杉氏不再是关东地区最强大的大名，总有新的政权成立然后被取代，战火绵延千里，受到伤害的只有普通百姓……那时候妖怪出没还很频繁，人们很害怕妖怪的存在，大概是……害怕到抓住就会烧死的程度吧，但他们不知道妖怪是不会被烧死的，在烈火中死去的只有没有任何能力的人类。你之前想知道被吸引来的妖怪后续，那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那位妖怪把我捡了回去，悉心抚养。她很强大也很严厉，但是对每一个孩子都很好，我很喜欢她。后来我离开了她四海为家，然后就到了这里……就是这样。”

    这次和也说一会儿停一会儿，好像真的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富冈义勇被她的故事吸引，转过头看到她的侧脸，可是面具掩盖掉了此刻和也的神情，他在那张冰冷的狐狸面具上什么都看不出来。虽然和也总是编些似真似假的故事来欺骗他，但不可否认，他每次都能精准上钩。

    微风吹过的时候，树林里响起“沙沙”的声音，树影斑驳晃动之间，和也像极了一尊沉默的石像。

    “很无聊的故事对吧？”和也侧了侧头，好像在眺望远方，“像话本故事里的一样，充满苦难色彩的孩子遇到了善良又强大的人家，最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完美的团圆结局。”

    真的是完美的团圆结局吗？

    富冈义勇心中隐隐有些困惑。

    明明完全看不到幸福的影子。

    他尚且不能理解，于是他开口询问：“真的吗？”

    和也长久的没有回答他，就当富冈义勇以为他得不到答案的时候，面具下传来一声很轻的叹息：“……那已经不重要了。”

    戴上面具的和也跟富冈义勇认识中的完全就是两个人。或许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从毫无感情的面具下偶然窥得其中的一点真实。富冈义勇视线下移，突然发现和也的手有些发抖。

    她在害怕吗？还是说是在紧张？

    哪怕强大如她，也会有这样的情绪吗？

    微风过林梢，一片树叶响起的“沙沙”声中，沉浸在过去的和也突然回头后看，富冈义勇随着她突然的动作一起向后看去。石阶的尽头空荡荡的，什么东西也没有。

    “怎么了？”富冈义勇对她的反应有些紧张，“是……有什么东西吗？难道说……是妖怪吗？”

    “不是妖怪。”和也伸出食指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出来吧，别藏着掖着了，我看到你了。”

    短暂的”咔嚓咔嚓“声后，身着红白巫女服的少女从树后中探出头来。她看上去比和也还要大一些，柳眉星眼，唇红齿白，那双好看的眼睛此刻微微睁大，似乎是被他们的反应给吓了一跳。

    “请，请问，你们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我看你们在外面站了好久，是需要什么帮助吗？“

    看到来人是人类，富冈义勇悬着的一口气松了下去，对于少女的询问，他下意识回答道：“啊，没关……”

    富冈义勇的话还没说完，和也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巴，声音立刻沉了几度：“既然您这么问了，那我就直说了吧。是这样的，我们家发生了一些意外，家里就剩下我和弟弟两个人了，我们本来就没钱买吃的，又找不到愿意雇佣我们的工作，现如今连可以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如果可以的话，能为我们提供一份工作吗？或者一顿午饭也好，我还可以再坚持坚持，但是我弟弟还小，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富冈义勇被捂着嘴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和也的手劲很大，他挣脱不了，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只听到她好像跟巫女说了些什么。突然和也松开手，他刚大口呼吸了一下，就听到和也用气音在他耳边说：“快哭。”

    “哭？”他皱眉不解，小声问道，“为什么要哭？”

    “要你哭你就哭。”和也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咬着牙发出来的一样，“要是你还想吃午餐，想要攒钱去找培育师的话，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哭！”

    和也的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肩膀，富冈义勇一个激灵，后背上立刻生出一股被野兽盯上的恐惧感。他眨眨眼睛，其中顿时就有一层厚厚的水雾浮现，没两秒的功夫，豆大的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淌下，配合着他稚嫩的样貌，显得格外的可怜。

    这小子上道，真是孺子可教！

    和也对富冈义勇的表现非常满意。

    “今年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我们姐弟俩差点就没熬过这个冬天。听说神社宽容大爱，我这才带他来碰碰运气，期望得到神明庇佑。”和也越说越来劲，就差拿着一张小手帕抹眼泪，“可怜我这弟弟，今年才，才……”

    这小子今年多大来着？

    和也一时语塞，只好干打雷不下雨的又嚎了两嗓子把这件事带了过去。反正带着面具什么都看不出来，这个时候不随心所欲的发挥下演技恐怕以后就没机会了。

    富冈义勇震惊地看着和也，他看看和也再看看少女，心想他们这样拙劣的演技肯定下一秒就会被人揭穿，有这演戏功夫还不如认真想想吃饭的问题。至少就算像之前那样，用在山上打猎然后下山换食物的方法也行啊。

    “这样啊……如果不嫌弃的话，这里的确可以为两位提供一份简单的工作。虽然薪水不多，但是提供一日三餐和住宿，可以的话请注意脚下台阶，跟我来吧。”

    她居然相信了！

    少女神色不忍，伸手为他们指路。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没想到我们这么幸运。”和也准备为自己的演技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她叫住还没缓过神来的富冈义勇，声音柔和，“你看这孩子都高兴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真是的……赶紧跟上呀，我亲爱的弟弟。”

    最后两个字被和也咬得很重，富冈义勇哆嗦了一下，一摸胳膊上都是鸡皮疙瘩。

    在少女转身向神社中走去的时候，和也冲富冈义勇悄悄竖了个大拇指，隔着面具他都能感受到和也得意的神态。

    不方便出声，他只好冲着和也对口型：“还说自己不是神棍，你可比他们厉害多了。”

    “我就权当把这当做是你对我的赞美。”和也不跟他计较。

    去神社的路上少女为他们做了个简单的介绍。女孩名叫八重云子，山上的那座神社就是她们家的，近期神社进入淡季，工作还不算很忙。和也一边听着，一边也给她半真半假的介绍起自己的情况。

    “我的名字是富冈和子，这是我弟弟义勇，这只乌鸦是我的宠物，它很听话，也很安静。”和也颔首示意，“请多关照，八重小姐。”

    对于妖怪来说，名字是最短的咒，知晓其真名便可受人驱使，尤其是对于神社这种从事神职的特殊场合，交付真名便意味着身家性命交到了别人手中。虽然他们目前需要这份工作，但和也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或许会有更好的去处，虽然这么说很奇怪，但神社是她在人类世界中最熟悉的地方了。

    八重云子是个健谈又热心的姑娘，像所有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一样，对周围一切事物都怀抱着一种好奇和热爱的感情。她看上去对乖巧听话还任人抚摸的乌鸦很感兴趣，在征得和也的同意后，八重云子小心的伸出手指蹭了蹭乌鸦的脑袋，得到积极的回应后她有些惊喜：“好可爱的小家伙，它叫什么名字呀？”

    和也这才想起来她其实没给乌鸦起过名字，稍作迟疑后，一缕阳光正好打在她的脚边，“……它的名字是金乌，你叫它阿金就好。”

    聊起和也脸上的面具的时候，她继续发挥着张口就来的本事：“我小时候受过很严重的伤，脸上一大半都是伤疤，可吓人了，别人看了我就觉得害怕，小一点的孩子见到我都直哭。自此之后我就一直戴着面具，再也没露过脸。”

    一旁的富冈义勇已经从一开始的震惊到现在的习以为常，短时间内他经历了太多，无论和也嘴里再吐出什么话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八重云子明显听了进去，她清秀的眉头微微皱起，很是不好意思的开口：“啊……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真的非常抱歉！”

    “现在的话我已经不在意了。”和也摆摆手，“还请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八重云子看上去还是一副非常抱歉的样子，她带着和也和富冈义勇来到神社的社务所，将还空着的房间展示给两人。大概介绍了下他们需要的完成的工作后，有其他巫女匆匆叫走了她。

    简单的午饭过后他们开始正式开始神社的工作。和也身着新的红白巫女服，脸上戴着那张狐狸面具，她将扫帚递给富冈义勇，语气严肃又认真。

    “未来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创造出来的。”

    “所以呢？”富冈义勇眉头一跳，他看着和也空空的双手，“那你的工作呢?”

    和也指向拜殿的方向：“看到那边那座拜殿了吗？”

    富冈义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是相当大的一座建筑，打扫起来颇费功夫，：“所以你是想……”

    主动负责那边最繁重的工作吗？

    “对，没错。”和也附和着他点点头。

    “清点塞钱箱里的数额这种劳心劳力的工作就交给我吧，加油干吧小伙子，干完活正好可以吃晚饭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