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朵花花

    未来名震京都的阴阳师此刻还只是个只将喜怒不形于色学了个皮毛的毛头小子,面对和也设下的圈套,他像守株待兔里的那只兔子一样,毫无防备的跳进了陷阱。

    的场自知一步错棋满盘皆输,长久的沉默后他长叹一口气,已然没有了那副总是端着的气定神闲,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真实的疲惫和自嘲:“是在下技不如人,让和子小姐见笑了。”

    主动权尽在他人手中,他已经没有谈判的底牌了。

    而剩下的牌面,无论真假与否,都没有任何威慑力可言。

    他被完完全全的看穿了。

    作为输家,的场此刻的心情本应该是挫败和无力的。但不知为何,内心深处的那股隐秘的兴奋让他忍不住全身都战栗起来,好像踽踽独行多年以后,终于迎来了他命中注定会一起同行的对手。

    “客套话就免了吧。”和也无所谓地说道:“既然今晚你是为了谈合作来的,那么公平起价,按照惯例,我们就各自开一下自己的条件好了。我的要求很简单,揭穿神棍的真面目,找到幕后黑手,让真相大白,就这么简单。”

    见的场一直直直地盯着自己不说话,和也皱眉,微微提高了些音量:“除妖师?喂!”

    “……抱歉,是在下分心了。”的场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能请和子小姐再说一遍吗?”

    “我说——”和也耐着性子又重复一遍,“我答应合作的前提是,我要揭穿神棍的真面目,找到幕后黑手,让真相大白。这次听清楚了吗?你的条件呢?”

    “在下……”的场停顿了一下,随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嘴角弧度微扬,“除掉邪祟是在下的本职工作,这一点在下与和子小姐不谋而合,除此之外的话——”

    的场接着说道:“在下希望和子小姐能够答应在下,在这件事过后,回答在下一个问题。”

    “问题?”和也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什么问题值得你大费周章,浪费这么一个宝贵的机会?”

    妖怪的承诺是和名字一样珍贵的东西,万一是要求回答真名之类的问题,那她可就要变成任人驱使的式神了。

    和也想了想,但她似乎并未见过的场身边有任何式神的影子。

    “只是在下个人感兴趣的问题,与在下的家族有关,并不涉及和子小姐的名字。”的场解释道:“这个问题困扰在下许久,如今终于有了线索,在下总要一搏。”

    和也对的场的家族问题并不感兴趣,作为半妖,她向来对除妖师都是井水不犯河水,有几个有印象的也都是打过就跑,要说跟除妖师还能有什么联系,和也实在想不到——

    脑中好像猛地响起“铮”的一声,和也的思绪戛然而止。她突然想到了七角山的夏天,想到昏昏欲睡的炎炎夏日,想到带着太阳味道的小松丸的蓬松尾巴,想到背着画具从家里偷偷溜出来的少年,在鸟都懒得鸣叫的午后,整个世界都只剩下画笔留在纸张上的“沙沙”声响。

    她还记得那个人的名字。

    他是……

    “和子小姐?”的场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在下的提议如何?”

    “啊?嗯……”和也胡乱地点点头,内心一团乱麻,潦草地将这个要求一笔带过后,她急需要转移话题,“对了,这些天你给那个神棍制造麻烦,有什么发现吗?”

    的场思索后开口:“事实上,在下跟那个人的交手其实不多。从前天开始,他进入密室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密室?”和也眉头微动,“哪里的密室?”

    “他的房间。”的场回答道:“房间最中间那块榻榻米下面是一间密室。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吗?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

    “我一直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开始在神社里调查,好巧不巧遇到了正往回走的神使。当然,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凭直觉感觉他不太对劲。”

    看上去一派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模样,但周身却缠绕着一层淡淡的死气,就算常年与邪祟打交道,也不应该是这个状态。

    “所以我跟上他,一路跟到他的房间,看见他打开地板下的通道。等到那个人下去之后我过去查看情况,但也只停留在房间门外,整个屋子都被一道复杂的密令给封住了,不靠近根本察觉不到。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只好先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一直到天亮,那个人才从密室里出来,而且……状态非常不好。在密室门合上之前,我还看到有一条红色的,好像触手一样的东西从门里伸出来,不过很快就缩回去了。虽然半分妖气也没有,但应该是妖怪没错了。”

    “应该?”和也反问他,“除妖师,你连妖怪都分不出来了吗?”

    面对和也的嘲讽,的场只是沉默了几秒后开口:“或许确实是在下学艺不精,但和子小姐不也没发现同类的存在吗?”

    “我跟那种东西可不是同类。”和也冷哼一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种情报应该不是免费的午餐吧?你想我做什么?”

    “打开密室。”的场回答的很快,看样子非常满意这种一点就通的交流,“在下对封印的咒术并不精通,所以非常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帮手。”

    和也道:“我接受你对我实力的肯定。不过这次你算是找错人了,我不擅长解人类出的难题,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不擅长吗?”的场反问道:“若是没有把握,在下也不会找上门来。”

    赌注在他这里向来都是下下之策,但为了离真相更近一步,他不得不做出如此选择。

    不算漫长的无声对峙后,和也先退一步,她玩够了你画我猜的无聊游戏,可以短暂的先告一段落了。

    “你算盘倒是打得挺好。”和也说,“这么麻烦的活交给我,那你做什么?在一旁摇旗助威吗?”

    还是隔岸观火,看他们斗得两败俱伤,独收渔翁之利呢?

    的场摇摇头:“在下当然不会袖手旁观,只要和子小姐需要,在下一定竭尽全力。”

    “竭尽全力?”和也直接笑了,“不需要你竭尽全力,只要别在背后捅我刀子我就谢天谢地了。”

    的场的承诺和也并没有完全当真,毕竟人类比鬼要更擅长谎言。

    “和子小姐说笑了。”的场道:“现在你我是同一条战线的战友,在下并没有反水的理由。”

    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呢。和也在心里默默想着。

    “只是目前有一个麻烦。”的场皱眉,“那个人一直在密室里面不出来,就算能解开密室的咒令,贸然闯进去的话,只会对我们不利。敌暗我明,我们手里的牌并没有什么优势。”

    “你是不是忘了还有一个关键点?”和也提醒他。

    “什么?”的场下意识问道。

    “祭典,神棍,信徒……”和也掰着手指头数着,“一场合格的祭祀里,还需有祭品呀。”

    闻言的场恍然大悟:“你要对新娘做手脚吗?还是准备用别的东西替换她?”

    “不知道。”和也如实回答:“我没见过新娘,也不知道她目前的状态,等见到真人以后再商量对策也不晚,反正你不是说那个神棍已经好几天都没出来了吗。”

    “既然现在不方便从密室开始,”和也说,“那就先去拜访一下新娘好了。”

    短暂的拟定初步计划后,的场说自己要先回去准备些东西。

    “那么,”的场起身,“一刻钟后见。”

    “合作愉快。”临走前和也叫住他,然后伸出手。

    “合作愉快。”犹豫了一下,的场回握住她。

    等到的场走后,和也看向一直神游的富冈义勇,拍了拍他的脑袋,一巴掌下去脆生生的:“想什么呢?人都走了。”

    “你,你……”富冈义勇指着和也说不出话来。

    从和也揭开的场百毒不侵的体质后,富冈义勇的大脑就一直处于宕机状态,他只隐隐约约听到的场和和也聊了许久,但那些声音模模糊糊不甚清楚,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的场都已经离开了。

    和也皱着眉看他:“我记得你不口吃吧?老结巴怎么回事?”

    富冈义勇一张脸涨得通红,拼命摇头:“不是不是……你是怎么知道,他,就是……毒……”

    “百毒不侵?”和也接上话,“啊,那个啊,其实我是诈他的。”

    “什么?!”富冈义勇不敢置信,“可是你看上去,明明……特别胸有成竹。”

    “不然怎么诈他?”和也反问道。

    “可是你……”富冈义勇还想说些什么。

    “其实挺好猜的。”和也跟他解释道:“不受药物控制无非分内外两种情况,外用的就好比解药什么的,你看你现在不就不会再做噩梦,也不受药物的影响了吗?那是因为我趁你睡着的时候给你喂了点东西。内就是有些人天生对药物有抗性,不会受它们的影响,上次遇到鬼的时候我就纳闷,现在正好验证一下。”

    无他,上次在下弦鬼的幻境里,的场出现的速度太快了。

    连她都被虚幻的七角山给迷惑住了,的场却还要更快的破开幻境,就好像——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看到的都是假的。

    退一万步讲,就算的场真的随身携带解药,也不可能对每一种迷幻香都起作用吧?

    正所谓兵不厌诈,试试看对她来讲又没有什么损失。

    “你给我喂东西了?”富冈义勇关注点偏离,伸手捂住自己的喉咙。

    和也轻轻踢了他一角:“吃不死人,别大惊小怪的。”

    她费了好大的功夫找桃花妖要的花蜜,一大半都喂进这小子嘴里了。

    月亮微微西斜的时候,的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间门口,把正走神的富冈义勇吓了一跳,和也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才没让这个死寂的夜晚多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还没习惯呢?”和也打趣他,“鬼都不怕了,还怕人?”

    富冈义勇红着脸小声反驳道:“他出现的太突然了……”

    “老神神在在的,吃错药了?”和也嘟囔着:“不应该啊,桃桃跟我说那东西对人没坏处,吃不坏脑子啊……”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的场倒是捕捉到了关键词:“什么东西药效很好?你给他喂东西了?”

    “嗯嗯是啊。”和也点点头敷衍道:“吃我的肉喝我的血,能延年益寿,包治百病呢。”

    富冈义勇小脸“唰”的白了下去,他哆哆嗦嗦地想抓和也巫女服的袖子,但是被和也一抬手给躲了过去,露出一小节白皙的手腕。惨淡的月光下,富冈义勇已经脑补完了那宽大袖摆下的血肉模糊,忍不住干呕起来。

    眼见富冈义勇就想扣自己嗓子眼,和也继续补刀道:“现在扣也没有用,我给你喂了不少呢,算算时间,说不定等太阳升起来以后,你就要变成跟我一样的家伙了。”

    连续干呕了好几下后富冈义勇停下手里的动作,他眼睛因为生理泪水而变得湿漉漉的,说话的时候嗓子还带着点沙哑:“真的吗?我,我要变成鬼……怪了吗?像你一样,也能有漂亮的火焰吗?”

    顶着富冈义勇闪闪发亮的双眼,和也给他泼了盆冷水:“假的,这辈子你都变不成……妖怪,老老实实做个人吧。”

    “你都教了他什么?”的场忍不住皱眉问。

    一个人类,居然想变成妖怪?

    简直疯了。

    “天地良心,我什么都没教过,你看我像是能教书育人的样子吗?”和也耸耸肩,语气无辜:“小孩子想象力丰富嘛,想变成什么都不奇怪,就算他说想变成鱼我都能夸他志向远大,就是记得要变得好吃一点不然我可能会把他给扔了……我小时候还想变成树呢。”

    “树?”富冈义勇问她,“什么树?”

    “就是樱花树。”和也伸出手臂比了好大一个圈,“这么大,还要做最漂亮的那棵万年樱。不高兴的时候我就光秃秃一直装死,高兴地时候我就每一根树枝上都开满花,送给人,送给鸟,送给风,就算是路过条狗我都得让它拿着带回家里面去。”

    提到“家”的时候和也有一瞬间的落寞,但还好有面具的遮挡,没人发现她的异常。

    “你要是变成树开花的话,我能多拿一些花吗?”富冈义勇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带给姐姐和婆婆,她们喜欢你,也会喜欢你开的花的。”

    和也直接楞在了原地,她想开口说好,但是嗓子却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给堵住了,一股又酸又涩的感觉在心口蔓延。就像多年之前,一目连带她下山帮助因洪水而流离失所的人类,在解决掉作乱的妖怪后,看到她非人样子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哭着感谢她救了自家孩子,还一直给她塞红薯饼的妇人的感觉一样。

    那时她被围上来的人类吓得不知所措,只能瑟瑟发抖躲在一目连的身后,满目猩红的画面又开始浮现在她眼前,让她头疼欲裂,她不知道一目连为什么要带她来这种地方。

    她听一目连的话驱赶掉妖怪,为什么人类反而不放过她。

    和也几乎要当场哭出来。

    像是切实感受到了她的恐慌,一目连伸手阻止了村民想上前一步的行动,转过身来将人们的视线隔绝在自己身后。他一遍又一遍地耐心安抚着和也,告诉她这些人没有恶意,这些人是不一样的,有他在这些人不会伤害她的,他们围上来只是想向她表示感谢……

    等到她终于冷静下来小心越过一目连的臂膀向外看去,对上那些充满希冀和敬畏的目光,双方都安静且小心的对视了许久。在终于确定那些村民是友好的之后,她才抓着一目连的和服外套跟他站在一起,在一目连的鼓励下接过妇人手中的红薯饼。

    她用目光询问一目连,在看到对方微微点头后,她才张嘴咬了一小口。

    饼早就凉透了,有些硬,口感其实也不太好。但她向来不挑食,迎着那些人的期待的目光小声说了句“好吃”。

    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安静的人群一下子嘈杂起来,她不适应这样的环境,只好安静的跟在一目连身边看他跟村民交谈。

    之后那个被她救上来的落水小孩跑了过来,两人大眼瞪小眼,就在她下意识想靠近一目连想寻求庇护的时候,那个小孩很突然的给了她一个拥抱,还往她手里塞了什么东西,然后脆生生的说了句:“谢谢神仙姐姐!”

    说完小孩就红着脸跑回他母亲身边,和也伸开手一看,那是个很漂亮的木质竹蜻蜓。

    “这是一郎父亲给他做的生日礼物,这孩子很喜欢。您救了他,一郎很喜欢您呢。”妇人这么解释道。

    “喜欢?”和也转头问一目连。

    “那是很珍贵的感情,是将人与人之间连接起来的纽带。”一目连跟她说,“这孩子很喜欢你。”

    “他们都很喜欢你。”

    那时她尚不能理解,那种一瞬间出现的,心好像被填满的感觉是什么。

    那一刻,她或许仍然恨着人类,只是那份至死消磨不掉的恨意中,掺杂了其他更加复杂的东西。

    “……我说错了什么了吗?”见她突然停下不说话,富冈义勇内心有些忐忑。

    “不,没有……”和也回过神来回他。

    “快点跟上。”不远处的场用气音说道。

    他们已经很接近新娘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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