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眼见着蒸腾的热气袭面而来,姜鸢咬了咬牙,手心一攥,将身体的重量倾数压向了石桌一侧。

    她不出所料地避开了烘炉上的炭火,手肘却压上了桌边的承盘,里头的茶饮果子登时撒了一地,她也不慎被小火温着的紫苏饮子泼了一手。

    楚沐瑶坐在石桌前,因离得近,身上溅了些许,她惊叫着从石凳上跳起,指着姜鸢怒骂道:“该死的奴才,你是想烫死我吗?”

    烫?

    姜鸢看得真切,分明只溅了几滴在她的绒氅和鞋面上,若说脏污是有的,但丝毫未触及皮肉。

    楚沐瑶这厢一叫唤,湖心亭内众人皆慌了手脚,石伯瞧不见她究竟伤得如何,搓手顿足的,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去取冰来。”一道冷冽的嗓音止住了慌乱。

    姜鸢抬眸,恰迎上顾北辰的视线。

    看清了来人,楚沐瑶乖巧地闭了嘴,也不叫闹了,只委屈地淌下两行清泪,直直朝顾北辰扑去。

    “殿下,您府中的侍女竟敢拿热汤泼我,您可得为我做主。”她说得满腹委屈,不知道的,都该以为她被泼了一身。

    姜鸢低头捂着灼痛泛红的右手,心中一片冷然。

    顾北辰盯上那道灼红时,不禁皱了眉。须臾,他收回眸光,接过石伯递来的冰囊,敷在楚沐瑶手上,道:“你快敷上,免得日后留疤。”

    楚沐瑶面上仍是“吃痛”得拧着柳眉,眼底却尽是得意与满足。

    顾北辰转眸睨了眼姜鸢,冷声道:“还不快退下。”

    他偏头示意石伯将她带走,可楚沐瑶又怎会轻易放过这等机会,张臂拦住了二人去路,还非缠着顾北辰要个说法。

    “郡主既不喜欢,你以后就留在后院,不必入内伺候了。”顾北辰不胜其烦地处置道。

    姜鸢垂眸盯着地面,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她死死捂住自己的手,不让伤口露出分毫。

    看着她别开头倔强不屈的模样,顾北辰心中忽涌起一阵莫名的怒意,他纵步走上前,捏起她的下颌,声音阴沉:“在这府中,她是主你是奴,所以无论何时、何事,本该由你受着,你可明白?”

    他手上的动作看似轻巧,可姜鸢却觉得自己的下颌都要被人捏碎,疼痛的感觉一直升至耳骨,她努力咬牙忍着不让自己发声。

    顾北辰是在罚她。

    方还因他的举动有些不悦的楚沐瑶,现下瞧着姜鸢脸上吃痛的神情,又听顾北辰道主仆有别,才信了他的惩戒之意,心中更生出几分畅快。

    随石伯离开湖心亭时,姜鸢还依稀听见楚沐瑶掐着细柔矫作的嗓音,对顾北辰道:“殿下,我今日在府上听闻,您早朝与王上起了龃龉,他可有为难您?”

    紧接着,是顾北辰那淡漠到听不出情绪的话:“郡主如此关心,可是怕被牵连。”

    “阿瑶怎会怕被牵连,阿瑶对殿下之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证。”楚沐瑶嗔怪道。

    情深意笃的誓言越离越远,姜鸢已听不清楚二人的对话,却不难想象楚沐瑶粉面含羞,冲着顾北辰娇笑的模样。这人对着座冰山,竟能将情话说得这般动听,实在也是令人钦佩。

    “你也莫怪殿下。”石伯轻叹了口气:“若非如此,那沐瑶郡主是断然饶不了你的。”

    “嗯。”姜鸢淡淡应了声。

    怪他?

    不,路是她自己选的,本就是这样荆棘丛生,况且他说的没错,在这府中,自是有主仆的,但若出了王府,或也可另作他论。

    “哟,我看看,这是谁回来了?”平儿抻着腿坐在廊下嗑边果,见姜鸢回来,将手中的边果往盘里一丢,起身阴阳怪气起来:“呀,这不是姜鸢嘛,怎瞧着脸色不佳,莫不是又病了?”

    姜鸢没理她,径自走向回廊尽头的草垛,蹲身抚去一旁雪堆上的脏污,捧起一抔银白的积雪覆在右手上,刺骨的灼痛才稍稍缓解。

    “你这是做什么?”

    平儿跨步赶来,急急质问:“莫不是想再让自己受了冻,赖给我不成?”

    姜鸢平静地抬眸,却未开口。

    见她眼眸清冷,甚是清高的模样,平儿骂咧咧地就伸手去扯她胳膊,企图将她的身子扳正过来。可奈何姜鸢看着纤弱,竟是她扯不动的,平儿只得换了法子,改扯为推,奋力将她往雪堆处顶。

    姜鸢黛眉微凝,顿然起身一避,平儿一时没收住力道,竟一头扎进了雪堆里。

    她翻身坐在雪里,扑棱着双手掸去身上的雪,又抬手指着姜鸢:“你你你……”半天说不出话来。

    “大家都是身不由己,才会入府为奴,我如今也只是府里最下等的侍女,既不会抢了你们的风头,也没心思同你们纠缠。”姜鸢说完,眼底卷起一股寒意。

    她顿了顿,继续道:“今日浠晖堂与沐瑶郡主之事,我可以不同你们计较,但若是再得寸进尺,休怪我翻脸无情。”

    平儿看傻了眼,直愣愣地坐在原地,不敢动弹。

    她本就是个外强中干的,往日全靠曹沫在旁撑着,如今势单力孤,跌进雪里尚未回神,又被姜鸢的一番话唬得不轻,眼里只剩惧色。这才明白过来,眼前这人,全不似曹沫口中那般软弱可欺。

    菁兰苑外的小竹林,被寒风吹得飒飒作响,深绿的竹叶上偶有一两积雪落下,掉在了顾北辰狐裘大氅的毛领上。

    隔着竹影半遮的月窗,他勾唇轻喃:“小狐狸,还想学人做恶虎。”

    他抬手掸去肩头落下的白雪,沿着竹林小径,又往回走去。

    北辰王府说大很大,山石亭榭,外加上东西南北四纵院落,连绵占了约五六百亩的地界。可说小也小,饮盏茶的片刻功夫,姜鸢触怒郡主受罚之事,已传得人尽皆知。

    先头还瞧着她是破例入府,甚为新鲜,隐隐观望着主家态度的人,这下彻底有了定论。

    这是个不得宠的扫把星,刚一来,便得罪了北辰王府未来的当家主母。

    府里的人,经年累月,个个都是成了精的。上头的人若是不小心打了个喷嚏,他们定是要立马跪着呈上帕子,还免不得关切一句,是否要寻太医来瞧。

    姜鸢既是不得上宠的,他们也定然不会与她好脸色。

    外院的小厮尚可,见着她顶多是绕道而行,生怕搭上一言片语的,平白受了拖累。内院的侍女嘛,躲是躲不掉的,既见着免不得开口奚落一番,其中也不乏有人落井下石。

    顾北辰只道让她来后院做事,却未说做什么,既是没说,那便是什么都要做的。

    王府后院,总管侍女婆子的赖媪,拣着众人不愿做的、做剩下的,一股脑儿全塞给了姜鸢。

    “你是新来的,自要替这府中的姊妹多分担些,此处这几缸子水,各院今日都是要用的,必得在晚膳前将它们都填满,还有这些个脏了的衣裳,趁着顺手也给洗了。”

    赖媪将手头的几件衣裳,也一并塞入姜鸢怀中,又补上一句:“个人都有个人的活计,你若做不完,今日就甭想睡了。”

    像北辰王府这样,建康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虽私底下也有拜高踩低之事,但明面上谁也不会做得太难堪。

    一则是怕传出去,于名声有碍,回头去了别家也是讨嫌,二则也是只怕脚底下的人,一朝翻了身,会伺机报复。

    赖媪为人圆滑,处事老到,是个极富眼力的,本不愿跟着掺和这事儿,但前头沐瑶郡主已遣了身旁的侍女,前来查问姜鸢的处置,言语间摆明了不想令她好过。

    上头既有了这意思,她也犯不着为个不知前程的小女郎,惹了郡主娘娘心中不快,自然得端出几分后院管事的架子,让她吃些苦头。

    姜鸢看着手心方被热汤燎起的水泡,蹙了蹙眉,接下赖媪递来的衣裳,终是什么也没说。

    菁兰苑的众人瞧够了热闹,手里的活儿也都有了接手之人,自是三三两两地散去,寻了清净地儿躲闲去了。

    诺大的院子,不多时便只剩了姜鸢一个,她忙着从井边打水洗衣,又取了水桶将边上的水缸一一填满,手心的伤处渐渐破损,隐隐有了溃红之势。

    自午后起,她一刻未歇,直至戌时才疲乏踉跄地回了房中。

    前几日,在雪地里赤足受的冻,尚未缓过劲儿来,如今手上的伤口破损,又在冷水里泡了半日,姜鸢躺在榻上,当夜迷迷糊糊就起了高烧。

    她一会觉得饥寒难耐,眼前一片模糊的素白,似是置身冰窟,可转瞬又像回到了那年火场,炙热猛烈的火焰蹿地而起,瞬息吞没一切。

    姜鸢迷蒙地微微睁眼,瞥见塌边站着一抹人影,恍惚间辨不出是谁,她只觉自己唇干舌燥,快要渴死了,探手便扯上那人宽大的袖摆,冲他低声喃喃:“水……水……”

    那黑影闻言稍一错愣,转身竟当真为她递来了一盏茶水,姜鸢端过茶盏大口猛喝起来,一杯饮尽复又软软地倒在了榻上。

    等她想再睁眼看清时,那人却在门边一闪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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