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姜愿疑惑的眼神中，小十一说了她的经历。
十一那日雨夜跑出渔屋，一不小心掉在了井里，记得自己依稀看见了什么，但具体的，一醒来就忘掉了，后来又被张如意找到带了回去，也算是平安的过了些日子。
可她总是按不住性，想往井边跑，总感觉自己忘了什么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昨日晚上她又跑了出去，后来就被人逮到祭坛边上，后来庄默庄栖筠毁掉了火祭坛，但是水祭坛这边却…
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人们开始逃窜，小十一乘乱跑了出来，跑了一夜才停下。
再后来，她就遇到了姜愿。
姜愿想起之前幻境中，小十一种种反常的举动，甚至想要帮自己和姜思逃跑，以及那些没头没尾的话。
种种迹象表明，那时的小十一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的。
但…
姜愿抬眼瞧着小十一，眼里划过一丝怀疑。
“我没骗人！”
小十一一眼就瞧穿了姜愿，气的一下子站了起来，一时太激动，姜愿好不容易包好的伤口又漏了出来。
“我拿这个骗你作什么！“
姜愿无奈的摇摇头，看着她手上的伤，耐心的哄着她坐下，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
“我没说我不信你。”
“我只是…一时间没想清楚。”
“没想清楚什么？你问，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姜愿摇摇头，站起身来，看小十一的伤。
“还得包一下才行，血是止住了…”
姜愿捧小十一的手，看的很细致，两人的距离有些过分的近了，引起了小十一一些不好的回忆。
那噩梦般的过往，一瞬间涌上她的脑海。
小十一身体开始有些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尽力遏制住想要一把推开姜愿的念头。
刚刚死里逃生的拥抱已经是小十一情难自禁的极限了，现在冷静下来，姜愿突然的贴近又让她有些难以忍受。
小十一有时候也搞不懂自己，渴望有人走进自己的心里，但那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又止不住想要推开。
像是久闭的门扉突然出现的铃声，都足以惊动屋内的人，那人的驻足却让她恐惧，她在他进屋前，就开始恐惧他的离去。
没人会真正的爱上她，没人会在知道她一切的过往后，再爱她如初。
想到这里，小十一的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姜愿注意到小十一的反常，下意识想要为她擦去眼泪，却又收回了伸出的手，他隐隐感受到，小十一在抗拒他的接近。
小十一伸手就要去楷泪，姜愿眼疾手快不知从那里翻出一块破布。
“拿这个吧，你的伤手直接碰到眼泪会不舒服。”
姜愿微微蹙眉，别过头去，给小十一足够的体面。
姜愿原本要将张如意的死讯说出，但看到十一这个状态又闭上了嘴。
他在想，他现在到底在哪一条时间线。
像是官鸢毁掉祭祀的时间点，但矛盾的是十一，她为何有许多的情节对不上，她不记得雨夜送自己入孙府，不记得昨天晚上两人火场的相遇。
像是，一切回到了最初。
官鸢从未出现，一切干扰的因素都消失，像是脱离了幻想的，真正现实。
穿越时空，难道是真的存在的吗？
姜愿头有些疼，眉头蹙的更紧了。
“谢谢。”
十一的声音响起，姜愿回过神，定定的看向她，憋出来一句。
“你什么时候会跟我说谢谢，怪别扭的。”
此话一出，刚刚那别扭又怪异的氛围，被姜愿一拳击散。
小十一瞧着那木头一样的姜愿，愈发觉得刚刚郁结于心的自己愚蠢。
小十一眼尖瞧见姜愿收在怀里的一块牌子，顺嘴问了一句。
“那是什么？”
“嗯？”
姜愿顺着小十一手指的方向，打眼一看，将那块牌子掏出来，递给十一。
“刚刚一人很久没有断气，我陪她走了最后一段，从她身上拿的，我想着遇到她的熟人，说不定能给她收个尸。”
姜愿想起刚刚那祭坛处的惨状，闭上了嘴。
那么多尸体，他都不一定能认出来刚刚那人了。
小十一瞧着那牌子愈发的眼熟，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还拿着在光下比对了一下。
依稀看出个陈字。
小十一像是忽然认出了什么，将那块牌子翻来覆去的看，半晌抖着手，看向姜愿。
“你在哪里，发现的…”
“哪里…”
“这是，这是，陈李子的牌。”
“是不是祭坛，是不是！”
姜愿刚点头，就瞧见小十一要往回窜，姜愿想到那祭坛的惨相，怕现下虚弱的十一遭不住，一把拉住了。
“她不在了。”
“你骗人！你骗人！”
“我没骗你。我亲眼看她断了气。”
小十一拼命的挣扎想要挣脱他的桎梏，却听见姜愿来了一句。
“她浑身都被烧烂了，眼皮都被烧掉了，死死的看着天，强撑着不断气，还絮絮叨叨什么的，我听不清。”
“对不起，她那副样子，我无力回天。”
“李子，李子…”
小十一猛的反应过来，扭过头盯着姜愿问道。
“那阿妈呢，阿妈呢！还有…还有大家…”
姜愿闻言一愣，垂下了眼，不去看十一，那事实着实有些残忍。
小十一一向聪明，她猜出了姜愿未出口的话。
“她们…都不在了…一点也没？”
“祭坛之内，无一活口。”
小十一步子虚浮，双眼猛的放空，她试图找出一丝破绽，找出一丝相反的可能。
姜愿一时失神，脱了手，小十一刚没走两步，直直摔了下去，姜愿没能拉住。
“你清醒一点，十一！”
“你叫我怎么清醒！你是没有心吗！你难道不会难受吗！难道不是阿妈将你捡了回来，难道不是那些姐妹陪你在渔屋里一起生活数年，你怎么…怎么能一点伤心…一点反应都没有…”
姜愿一愣，他无法给出答案，他没有那些记忆，他不知道张如意是如何将他领回家，他不知道渔屋里那些岁岁年年，他只是稀薄的残留的记忆。
这一切，原与他无关。
他不属于这里，他属于未来。
一个没有她的未来。
而她来自过去，一个他不存在的时空。
姜愿想着松开了手，弯下腰扶起十一。
“对不住。”
他是要走的，他不属于这里，她提醒了他，这所有的岁月，所有的故事，于他不过镜花水月，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在他离开之后。
那么就让他，陪她走完最后一段路吧。
姜愿不说话，让十一搭着他，两人一瘸一拐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走向祭坛，走向他们原本不该相逢的，命运的交汇点。
我走后，你不要神伤。
小十一比姜愿想的敏锐，她侧过头看着姜愿，问道。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两人之间气氛冷了下去，半晌姜愿才如梦呢一般，叹出一句。
“我陪你。”
他的心好像突然破了一个口子，连他自己都不知缘由。
只是风路过时，他总觉隐隐作痛。
*
姜愿看着小十一漫无目的的翻找着，他帮不上忙，他甚至对不上那些人的脸面，他的记忆帮不上她，甚至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他，他不属于这里。
他终究会走。
小十一一时抱起一具尸体，长久的凝视着那人的脸，一时又抱起一具尸体开始放声大哭。
她浑身上下都变得肮脏不堪，像是一只刚被人从安全的煤灰窝里捞了出来，浑身都脏兮兮的小猫，一无所措的睁着眼睛。
“找不到…”
“不是…不是….”
“怎么是你…”
“你醒醒，醒醒啊！”
小十一哭的撕心裂肺，姜愿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认出那一个个面目焦黑的人，他只能安静的陪着她，什么都做不了。
他甚至不能分担她的悲伤。
小十一终于停止了翻找，她将自己像一块破布一样丢在尸体和破碎的祭坛中央，远远看去和它们融为了一体。
姜愿感觉自己心底的那个口子变得更大了。
他说不上来，也无法弥补。
姜愿缓缓走到十一身边，保持着合适的距离陪着她躺下，他心疼她。
从见到她第一面开始，他隐隐感到一种不安。
像是许久许久曾会面，却被自己遗忘。
像是自己将她一个人，留在原地，好久好久。
像是两人之间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河流，那条河叫时间。
“我好累啊。”
“我走不动了…”
小十一呆呆看着天际，眼角滑过一滴泪，嘴角却带着不明的微笑，连十一自己都不懂，像是习惯性贴上的面具，摘不下来。
“我好疼啊…”
“怎么办，我不想走了…”
“姜愿…”
小十一看着暗红的天，那日的夕阳像是一只长牙五爪的怪物吞噬着最后一抹蓝。
像是一望无际的红，将海包围。
救救我吧。
小十一没说出口，泪却止不住的流。
姜愿忽然感到一种抽离感，像是自己再一点一点被剥离这个时空。
姜愿感到恐慌，他扭过头，看见十一的泪。
姜愿一个翻身坐起，试图去拉十一，可他的手逐渐变得透明，所有的动作都从她的身体穿过。
“我不想再走了。”
十一开口说到，她没看姜愿。
“我想停在这里。”
姜愿与十一隔着一个空气墙，他拼命的拍打着那墙，他看着躺在十一身边的自己被一点点缓慢的抹去。
“我就在这里停下，好不好？”
“不行！”
小十一终于扭头看向姜愿，而姜愿彻底的消失在了她的身边。
“你要往前走!”
“你要活下去…”
姜愿的声音从很远处传来，像是在夕阳里，又像是就在自己身旁。
十一有些惘然，缓缓扭过头去。
看着那血红的夕阳。
她一点也不笨，十一很聪明，从姜愿认不出陈李子的腰牌开始，从姜愿记不起渔屋里的点点滴滴开始，从姜愿不肯喊张如意为阿妈开始，从他看向她的眼神变得戒备开始。
在那一瞬间，十一的记忆与爱像是倒放的电影，一点一点回到了身体，而这验证了她的猜想。
她从一开始就猜到了。
她的爱人，不属于这里。
在一切开始之前。
我就爱上了你。
*
所以我要好好的活下去。
因为我的爱人。
生于未来。